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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碎片

作者: 吴安琪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9-06-10点击:
  
  母亲找人翻新了那栋三层高的老房子以后,我们才搬了进去。我们搬进去的时候,锃亮的铝合金门窗上的保护膜还没来得及撕下来,如老人手掌般粗糙的水泥地铺上了厚厚的白亮的大理石,所有的家具都散发着新出炉的味道。但它的内里仍是年老腐朽的,踩在三楼的地板上,就像踩在钢琴键上,咚咚的声响穿透墙壁,在几户人家里盘旋。雨天墙角会渗出一串串的水珠,在新地板上积成一小团透明的湖泊。我对这一切感到烦躁,只有母亲很满意。
 
  她感到满意的理由很简单,这栋翻新的老房子已经狠狠地将周围那些房子甩在身后了。这一带全是陈年的老屋,散发着老人身上特有的气息。房屋的主人对于这一栋栋老房子缺乏翻新的动力,通常是租借给外地来的打工仔,或者是直接出售。但无论是出租还是卖掉,都拿不到几个钱。它们的标价被市场完全排斥在外,孤零零地沉淀在底部。这不奇怪。低矮的水泥房剥落了黑灰色的皮肤,青苔拼命地侵染着倾斜的墙面,赤身的外地男人坐在昏暗的路灯下面,打牌,闲谈,吸烟。带着火光的烟头被随意地丢弃在谁家种的一把小葱上,明早就能听见大嗓门的女人尖锐的咒骂。夕阳笼罩过来的时候,孩子们用尽力气的啼哭声和一句句听不太懂的脏话混在爆炒辣椒的油烟味中,飘出去很远。
 
  这里的生活就像失手丢在垃圾桶边上的腐肉,未被清理,缩在角落里悄悄变质。这一带已经没有什么本地的住户,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滴在水里的一小滴油,在不能融合的表面浮动着,因此时常感到闷闷不乐。于是美惠总会来找我。美惠的母亲是我的母亲在这里结识的第一个酒肉朋友,我唤她陈姨。结识的理由很简单,她是湖南来的人,温州话却讲得很好。这让母亲在这个格格不入的地方找到了些许薄凉的慰藉,于是常常请她来家里吃酒。母亲拿出自己酿的杨梅酒招待她,她说她的丈夫是湖岭来的,那里盛产杨梅,“等他回来了,叫他从家里带几箱杨梅。那种刚摘下来的,很新鲜。”陈姨一边喝着酒一边跟我母亲说。
 
  母亲整理出我穿不了的旧衣服,就会拿给陈姨让美惠穿。“没穿几次就太小了,扔了怪可惜的。”母亲总是这么对陈姨说。美惠与我同龄,可事实上,她的身形比我还要高一些,我的旧衣服像是褪了色起了毛边的绳索,紧紧地勒在她身上,露出大半截手臂。母亲便笑着说:“这样穿起来倒是顶俏皮。”陈姨陪着笑,转过身瞪着美惠,说:“嘴笨死了,快说谢谢阿姨。”美惠才会抬起低垂的眼睛,很轻地,飞快地说:“谢谢阿姨。”
 
  我经常和美惠待在一起。母亲与陈姨交了朋友,常常相伴着出去逛街或是打麻将,于是就把我们放在一起。美惠还有个妹妹,放在乡下养了。周六的时候我就约她来我家一起看娱乐节目。其他的时间里我们都是待在美惠的家里的。我喜欢待在她的家里。他们家跟另外六户外地人合租一间屋子。一楼是大家公用的厨房,墙上积累着厚厚的蜂蜜状的油污。常常能听见女人们的抱怨声,声音是被算计削出来的尖锐,她们嚷嚷着谁谁谁用了自己的酱油,嚷嚷着要把厨房分开。“我小时候她们就这么说了,到现在还是共用一个炉子。”美惠看到我讶异的目光,向我解释道:“但是餐桌已经分开了。”的确,四张便携式的折叠桌靠墙摆放着,最里面的那张属于他们。上面扔着短短的几支铅笔,油烟味在美惠的每一本作业本上扎根生长,但是她自己已经闻不出来了。二楼的房间用薄木板割成一个个小块,薄木板上杂乱地用大头钉钉着条纹的尼龙布,像是补丁一样。“因为下面有个洞。”美惠一边用手指挑开尼龙布一边跟我说。我们透过木板上的洞,窥视着隔壁房间的场景。一个中年男人只穿着内裤,腰上的肉软塌塌地垂下来,他背对着我们,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我努力地睁大了眼睛想去探究,美惠却突然把尼龙布拉了起来,神情古怪,低垂着眼睛说:“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更多时候我们坐在美惠的床上看电视。美惠家有一台大屁股的老电视机,接收不到信号,但是可以看碟片。她家碟片很多,大多都划花过,屏幕里的男男女女说话一顿一顿,我们看得哈哈大笑。在逼仄的空间里,时光被磨得细细的,像沙子一样流到看不见的地方。我会在这样的时光里跟美惠讲很多事情,我给她拼凑出我的同学的样子,学校的样子,我喜欢的男生的故事。她总是安静地听着,渺小到几乎不能看见的卑微在她羡慕的眼神中一闪而逝,但我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我喜欢与美惠相处的时光,享受的就是这样疼痛的眼神。这方土地上比我更甚的贫穷,女孩眼中比我更甚的卑微,都在喂养着我,保证我心中脆弱的城池不会坍塌。
 
  偶尔美惠也会让我觉得厌恶。
 
  “你快在这里写我妹妹的名字。”她笑着拉住正在看书的我,眼神里透着狡黠的光芒。她不爱念书,因此我在读书时她常常感到无趣,想着办法打发时间。“为什么?我不想写。”我抓着手里的书,觉得她的目光格外刺眼。“写一下嘛。我妈妈说你是市里中学最好的学生。一定能写出来的。”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作哀哀叫唤的小狗,一下一下舔舐着我的手指。她说:“就写一下吧。”我不耐烦地从她手里扯过纸,随意地在上面写上“丽惠”两个字。“惠”字还没有写完,美惠就发出了早已预备好的笑声:“你写错了!我妹妹是智慧的慧。这是我妈妈取的名字。我的名字是爸爸取的。你有没有觉得美惠更好听点,像日本人的名字?”我一不留神,手中的笔在纸上扎出一个小小的黑洞。
 
  我没有理美惠,任由空气把一切都拉入沉默。昏黄的灯光在破败的墙上画出我的影子,细长得像是一把锋利的剑。美惠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像是逐渐风干的陶瓷,变得单薄脆弱。我不说话,她沉默地站了起来,走到床边,熟练地从床底捞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只绿色的陶瓷罐子,粗劣地画着一只白色的兔子。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罐子,仿佛那是什么宝贝。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从里面拿出一颗糖果,放在我的手心。我低头仔细地看着,那是一颗用塑料糖纸包裹的糖果。
 
  “这是我爸爸寄给我的。很好吃的,我妹妹都没有吃过。”她的声音急促地响了起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没过期的,上个月我生日的时候他才寄给我的。你吃吧。”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矮,矮小成两只侏儒。我缓慢地剥开糖纸,舌尖的味道告诉我,这只是一种劣质的水果糖。“好吃吧?我爸爸特意给我寄的,很贵的。本来更好吃的,现在有点儿化了。但还是很甜的,对吧?”她用近乎乞求的语气说着,盼着我说一句好。我没有把糖果的真相告诉她,只是说:“还可以。”
 
  我们之间细琐的冲突总能被美惠小心翼翼的卑微和笨拙抚平,因此我甚至对她生出了某种奇怪的依赖。当我在学校里被同学嘲笑差劲和老土的时候,我总是会强迫性地去想美惠。但是母亲与陈姨的往来却愈发淡薄了。这很正常,两个人在贫瘠中迅速相识相知,燃烧了体内仅有的几个故事后,就只剩下空空的外壳。母亲用我们与众不同的三层房开拓更多的朋友,坐在我家新餐桌上的阿姨换了一批又一批,小口小口地啜着杨梅酒,带着怪味的普通话在小楼房里横冲直撞。母亲总是热心地向我介绍她们,她们被生活磨砺出的扁平外貌在我眼中却都是一样的,我一个也记不住。她们与母亲一起谈论着别人的是非,把这些不幸、欢笑、肉欲,作为下酒菜吞下去。
 
  “听说她把小女儿接回来了。”
 
  “他们全家都是双眼皮,就她小女儿是单眼皮。又是她丈夫走了以后生的,搞不好……”
 
  “对啊,我给她介绍踩鞋帮的工作,她嫌累没有去。偶尔去洗个盘子的,能挣多少钱?谁知道她怎么养大的两个女儿。”
 
  她们笑着举起酒杯,酒杯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母亲一边笑着一边用手在眼睛上比划,说:“她的双眼皮呀,哈哈,割的!”我如同撞到了什么不可见光的东西,把头低了下去。她们仍然在笑,笑声如同浮在蒸汽炉上的白烟。
 
  我与美惠的关系最初是寄生在我母亲与陈姨的维系之上的。但即使母亲已经与陈姨疏远了许多,我仍然时不时要到美惠家中去玩。前几次去的时候,她刚刚从乡下接回来的丽慧时常不在家,阿姨带她出去了,只留美惠一个人在家。她给我开门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缝,极度紧张的样子,看到是我才放松下来。我们仍然闲谈,玩闹,反反复复地看那些旧碟片。声音开到最大,可隔壁男男女女的声音总能够精准地刺透木板,砸到我们的耳朵里。分离时她总要从那只绿色的陶瓷罐子里拿一颗糖塞给我,仿佛那是对我的陪伴的支付。她总是把自己揉成小小的一团,哀求地看着我,如若我不收她便要债台高筑。我享受着她的眼神,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只好把糖收过来,扔在角落里,看着它慢慢融化成黏稠的尸体。
 
  后来再去的时候,丽慧便时常在了。她比美惠要瘦小得多,单薄的眼皮上坠着两颗眼珠,我注意到她有些斜视。我与美惠的逼仄空间里突然被硬生生塞入了一个女孩,如硌人的砂砾。偏偏丽慧并不是个省事的主,蛮横的性格敲打着我们的底线。美惠和她常常吵架,有时甚至抓着对方的头发,拳打脚踢。最后丽慧总是放声大哭,引来了陈姨。陈姨一边哄着哭得愈发起劲的丽慧,一边故意大声地训斥着美惠。美惠总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不为自己争辩一句。我内心深处的那点悲悯被她的痛苦与不幸压榨出来,从地上把她拉起来就回家。她在路上忍不住的抽泣和迟钝缓慢的脚步声让我觉得自身正在逐渐高大起来,变成了善于救赎的上帝。于是我怜悯地擦去她的泪水,说些潦草的安慰的话。直到那一日她告诉我,她的父亲要回来了。
 
  她红肿的双眼努力地睁着,不知是对我说的还是自言自语。她说:“再忍忍就好了,我的爸爸很快就要回来了。我爸爸对我很好的,真的特别好。”她的话因抽泣而支离破碎,但仍然能像一把雪亮的斧头,将我心中那个高大的自身劈得血肉横飞,一点点迅速地坍塌。我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你爸爸?”“是呀。”她忍不住打了个嗝,吸着鼻子说,“我爸爸在外地打工已经很多年了。现在赚的钱已经够我们一家人生活了,所以要回来了。我妈妈把丽慧接回来,就是想我们一家人能团聚。我们还可以换一个房子……”她的眼睛里盛着未干的泪水,像是一个池塘,其中蛙声一片。她坠入了有关父亲的回忆,完全遗忘了我的存在。我仿佛看到了那条将她拉出黑暗的绳索,她很快就要走出去了,为什么是她能走出去呢。我捏紧了拳头。
 
  我又一次来到了美惠的家里。房间里黑洞洞的,没有开灯,只有电视机闪烁的荧光映照在那个人脸上。她把头转过来,是丽慧。她问我:“你来找美惠吗?她出去帮妈妈买老酒了。”我胡乱地哦了一声,把门带上,让自己也浸泡在黑暗之中。丽慧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显然她还没有看过这些碟片。她一如往常的孤傲,将我丢在一边。
 
  直到房间的灯突然被人打开。灯光像是液态的金属,迅速地倾倒在整个房间里,把里面的一切都压得平实。美惠回来了。她看到我,友好地笑了一下,然后很慢很慢地坐了下来,手指不着痕迹地伸到床底,四处摸索着。然后,她的眼睛倏然睁大,不可置信地在床底摸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在确认着什么。她拿出那只沾满灰尘的手,像一只鸟一样迅速地扑到丽慧身上,双手拼命地扯着她的肩膀,她的声音变得不像她的:“你把我的糖罐藏哪了?啊?你快说呀!”我悄悄地挪到墙角,手指甲紧紧地抠着薄薄的木板,薄薄的汗水从我身上冒出来。她们俩迅速地扭在了一起,像一捆麻花。这次的打架比之前我所见证的任何一次都要激烈。美惠抄起了床上的枕头,按着丽慧用力地打她的头。她的声音像是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着:“你把它还给我,快点还给我!听到了没有!”丽慧被她狠狠地按在下面,不停地说着:“我没有,我没有。”可是这些声音已经完全被美惠排除在外了。
 
  枕头上突然沾染了鲜艳的红色,两个人都愣住了。丽慧趁着美惠僵硬的时候,缓慢地爬了起来,啪嗒啪嗒,她的鼻孔里不停地流淌着血液。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只不过是上火流出来的鼻血。但是尖叫着冲进来的陈姨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她一把抱起捂着鼻子的丽慧,指着美惠的鼻子开始大声斥责。美惠安静地跪在地上,冷冰冰的像一个雕塑,任由陈姨鞭子般的数落落在她的皮肉上,她不闪躲。直到陈姨再找不出骂人的词汇,不停重复着没良心之类的话,她才爆发出一声哭声,抽泣地说:“她拿走了爸爸给我的糖果。”陈姨的声音仍然尖细,音调很高,她大声地说:“那不是你爸爸买的!那是我买给你的!你爸他……”
 
  我在这段对话结束前匆匆地跑了出去。我全然没有料到真相会这样简单地被戳破。我并不是故意的。温柔的夜包裹着我颤抖的身体,我站在一排老屋前的空地上,周围的男人用力地打牌,小孩在无缘无故的快乐中跑来跑去,老旧的墙黑着脸。我在这种颓废的欢愉中听到了女人的哭声,渺远如雾。然而我肯定它来自于那间房间。崩裂的哭声牵拉着我敏感的神经,我不敢回头,加快脚步跑进了黑暗之中。
 
  后来我再也没有去找过美惠。但是在替母亲跑腿买醋买酱油的时候,我碰到过她。我想她一定知道了什么。她提着接酱油的塑料瓶,从我身边面无表情地经过,仿佛所有的相识都是虚假无妄的。我也听母亲讲起过她们家的事情。那时母亲已经与陈姨交恶,原因是什么,我不知道。母亲把有关陈姨的一切分割成豆腐样的小块,一块一块与人分享。关于她刚刚从监狱里出来的丈夫,关于她传闻中的情人,关于她惨淡收场的婚姻与带着两个女儿的搬迁。她们离开了那间逼仄的房间,只留下她们刚刚出来的父亲。我听过美惠对于她父亲的诸多描绘,当他不被需要的肉身真正出现时,我看到他的眉眼间有着和美惠一样的卑微与笨拙,小心翼翼的样子如同镜子一般反射着这里的不堪。那张脸平凡得叫人失望。
 
  偶尔我也会想到那个喧闹的夜晚,男人们的交谈声,孩子们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以及女人们时有时无的哭声。还有一声清脆的声响,一个脆弱的东西逃离我的手指,毫不犹豫地跳入了大地的胸膛,如同水滴滴入广袤的大海。我低头就看到了满地横躺着的绿色陶瓷碎片,在我脚底下如星星般滚烫的糖果。我碾碎了它们,销毁了最后的证据,在夜色的掩护下落荒而逃。
 
  老屋仍旧年老,无人照理。在这里,一排排相似的肉身相吸又相斥。在柔软的嫉妒、尖锐的善意中,每一个卑微的我都匆匆地向我问好,告别。满墙的青苔在丑陋的破败中麻木地向上攀爬,没有人知道它能爬得多高,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它永远爬不出这个黑色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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