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森

　　霍尔是一个杀手，坦白来讲他已经是一个苍老的杀手。四十多岁的年纪本该是男人意气风发的年纪，但他的两鬓已被风霜侵蚀成了白色，土黄色的脸像枯木树皮爬满了皱纹。再冷酷的杀手都逃不过岁月这个更加无情的杀手的追杀，谁说不是呢。

 

　　霍尔原本觉得他可以靠这个职业过一辈子，但现在看来不行了。近日来霍尔愈发感觉做事情时力不从心。更加不幸的是，杀手公司也已经发觉他已经不能胜任，并且培养了许多更年轻、更厉害的杀手，他们将代替霍尔。

 

　　两天前，杀手公司把霍尔叫来，交给他唯一一份工作，也是最后一份。他们派霍尔去杀一个女人，理由很简单——女人出轨了，霍尔早已对这种事情屡见不鲜。按照惯例霍尔向公司先索取一半的酬劳，但是公司这次只给了三分之一，很显然他们觉得霍尔不一定能完成任务。霍尔抽抽嘴角，冷笑几声。然后拿了酬劳，转身阔步走出公司。

 

　　女人在B城，需要乘火车去。霍尔离开公司先回了租住的小屋。十几平方米的小屋，看上去有些窘迫。墙皮泛着和他的皮肤一样的土黄色，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开始脱落，像他脸上因为风吹日晒而形成的斑。事实上毕竟霍尔已经做了十几年的杀手，还是有点积蓄，完全是可以买一栋宽敞且明亮的小别墅的。但他不愿，也不想。作为一个称职的杀手，他不想有任何牵绊。

 

　　霍尔在狭小的出租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尽管他没有任何需要打包的东西。一个好的杀手，武器就像他一部分物化的灵魂，都是随身携带的。他也不需要其它东西，太过累赘。但这次不同，他想回来看看，即使这个窘塞的小出租屋连他的家也称不上。霍尔觉得，这次可能真的有些不同。至于哪里，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心里某个角落深处发出的召唤。

 

　　在转了数十圈后，霍尔径直走出出租房。

 

　　坐火车，一路北上，窗外的植物愈发稀疏枯黄。霍尔有些疲倦，他的眼皮像涂了胶水，纠扯不清。他用自己的褐色大衣简单盖了一下，靠着椅背迷迷蒙蒙睡着了。

 

　　待他醒来已到了B城。此时已是凌晨，正是执行任务的好时候。霍尔睡了一觉，感觉有精神多了，整个身体都轻飘飘的，似乎能一跃三尺高。他想趁着这难得的好精神速战速决。霍尔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按着上面标记的地址开始寻找。女人是一个画家，喜欢到森林里写生，她的丈夫专门为她在森林里建了一座小屋。

 

　　森林很好找，不多时便找到了。森林很大，在秋夜薄雾的笼罩下，像一具潜藏的猛兽。霍尔收起地图，向森林深处走去。

 

　　霍尔在森林里兜兜转转，迷失了方向。又走了半个小时，他看到前面有隐隐的灯光。霍尔为自己的好运气欢欣鼓舞，他走近。这是一栋石头砌成的房子，透明的窗户里溢出满地的暖黄色灯光。霍尔悄悄透过窗户，向里面张望。屋子里也尽是温暖的颜色，摆放家具简单朴素。屋子中间放着一个红泥小火炉，桌子上零散放着一些干果和几团毛线，旁边一张摇椅慢慢摇晃。

 

　　“你来啦。”身后响起厚重而苍老的声音，霍尔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他向后看去，已是满目泪光。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妇人偎着墙站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倒在地上，苍白的发像云鬓拢在头上，深陷的眼窝却镶嵌着一双灵动的双眼，脖子里挂着一个木制的小鸟，手工粗糙却也有几分模样。

 

　　老人笑呵呵地举起脖子里的项链，说：“看呵！我随身带着呐，一天，哦不，一秒钟也没摘下来过。”霍尔向老人走去，颤抖着触碰着项链。他几乎全身都在跟着颤栗，此刻比起老妇人，霍尔更像一个年迈虚弱的老人。霍尔轻轻抱住老人，带着哭腔喊道：“祖母。”他们从来没有这么靠得近过，他甚至可以闻到祖母身上淡淡的干果香味。

 

　　“孩子，别哭了，来，跟我来，我给你煮了你最爱的南瓜粥。”祖母说着，便牵起霍尔向厨房走去。霍尔这时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在屋子里了，没多想，他跟随祖母走到厨房。

 

　　祖孙二人依偎在炉火旁，喝着热气腾腾的粥，偶尔闲聊几句。事实上霍尔很想告诉祖母他这些年来的事，但是他不能，因为过去十几年他都从事着一个并不光彩的行业。幸好，祖母也没有多问，他们只是谈论着小时候的事。窗外渐渐变亮了，几缕阳光在窗户上雀跃。这时，霍尔忽然惊醒！他还有事情没做。于是，霍尔默默地告别了入睡的祖母，继续向森林深处走去。

 

　　森林又深又大，一不小心就会迷路。事实上，此刻霍尔正像一只小鹿，在森林里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久，霍尔感觉身体十分沉重了，像注满了铅。他决定要坐下来，歇一歇。

 

　　不知何时，森林已经再次被黑夜圈禁。

 

　　霍尔靠着一棵树，睡了一会儿，有了些精神，便打算上路。忽然，树上传来“嘻嘻”的笑声。霍尔仰起头，只见一个穿着蔷薇色连帽裙的女孩正坐在枝丫上摆弄着自己泛黄的头发。霍尔觉得女孩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了。“嘿，你要不要上来坐坐？”霍尔顺着女孩儿指的方向，看到一间树屋。“如果你方便的话，我很愿意。”霍尔说，然后顺着树干爬上去。小树屋很小，可以尽收眼底，却也算精致、一应俱全。女孩不说话，只是兀自玩着自己的头发。霍尔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女孩。女孩的肌肤像初雪一样白，脸蛋却是红扑扑的。她的眉心有一块疤，却不丑，倒像一朵盛开的小雪莲。两个人呆呆地坐着，直到阳光开始敲打门窗。霍尔向女孩告别，继续向深林深处走去。

 

　　霍尔淌过了两条小溪，经过了一片泥沼，穿过了一片灌木丛……不知又过了多久，跌跌撞撞、曲曲折折终于到达了女人的小屋。

 

　　他透过门缝，向里面看去。女人并不在屋子里，只有电视机在嗡嗡作响。节目里，播报员用充满磁性的声音说道：“今天上午在前往B城的一列车上，一名中年男子猝死，该男子携带枪支一把，着褐色大衣，目前无人前来认领……”

 

　　“丢失了生命和灵魂的人，永远走不出这片森林。”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身后，哀伤地说道。眉心的雪莲花悄然绽放，一点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