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

作者： ·WSM·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日期：2017-01-05点击：

　　1。

　　我叫周瑜，已然23岁，希望自己今生才貌双全，便改了原名周宇。可我想自己又恰巧是一位活不长的年轻人。不是患了什么绝症，而是我想自己从出生下来就是一位病人。那比绝症更令人悚然。我的病使我完全记得在产房时其他孩子那愚蠢又可爱的模样，这对我来说太简单，毕竟我对于前世的记忆依然恍如昨天。

　　我记得还喝下了孟婆汤。或许那时喝下的不是孟婆新熬出的汤，却又不像某些酒可以窖藏。孟婆年纪大了也懒了便放得有点久过期失效了。也许，病的症结就在于孟婆汤没起到稀释记忆的效果。其实，孟婆是位看上去很年轻的系着围裙的壮汉。我惊叹的看着孟婆上半身背部裸露的肌肉线条。他的右手臂还有一处刺青铭记在心，尽管那时我连汉字都不认识几个。刺青是一串神秘的符号。后来我不仅知道它是一句英文，而且来自《教父》那部电影，“Behindeverygreatfortune，thereisacrime”（巨大财富的背后，都隐藏着罪恶。）他端碗给我时，我只是觉得走了很久的路很渴。排在我前面的婴儿应该是夭折的，她根本端不住碗。我很庆幸好歹还活了三十多岁。我喂着她喝完，她便笑着投胎去了。这种事一辈子最多见过一次，又有谁会跟谁讲呢？哪怕讲了也只是死后的事罢了。再见时孟婆没准又变成人们似乎众所周知的老妇。你前面的是老是少也无所谓了。总之能帮就帮一下，反正都是死人。

　　对于没能抹去前世记忆这种事，我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前世的弯路我或许还会重走一遍。生命本就是一场记忆。记忆积淀了太久，尘埃也慢慢渗了进来。我已经有了一世的记忆，虽然没有那些百岁老人的时间更久，但那毕竟是一辈子，所以自然会衍生人一辈子不好意思拒绝的缺憾。前世终究是前世，而我想要完整的一生并不是混杂的模糊的两世。每当想此我便感伤于自己竟然死于非命。而我并非有什么复仇的念头，只是心里仍有前世遗留下来的愧疚。这也使我打1岁的时候就在深夜里失眠，而父母却早已沉沉睡去。等到白天年轻的母亲便甚为我昏睡了一天而担忧。姥姥说小孩子都嗜睡，不用多想，可不曾想我从此便生物钟紊乱黑白颠倒了。

　　我很讨厌睡在床上。前世我就是死在床上，不是医院的病床。正月十五的夜里，我被人误会成偷情的第三者。那个老头子明明年龄都要六十岁了，脾气还那么大，竟然叫来他的儿子和保镖对我一顿毒打。老头的儿子抡起形状奇怪的酒瓶砸在我的后脑上。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反而是期盼着他这疯狂的举动将我毙命。他们没有质问我什么，只是一阵辱骂与拳打脚踢。似乎这只是个正月十五过节的游戏。我听见老头的儿子放肆的奸笑。我想过逃。我已经在城里乞讨了大半年，被一帮十八九岁的孩子打断过腿，在家小诊所的茅厕里过夜，躺在城里人来人往的广场偏僻的一角看着快要下雨的天空，蜷缩着身体摸着疼起来的肚子。在老家时种地的日子本来很好，我后悔自己跑来城里却因变故而回不去老家。他们毒打我时，我发觉自己在他们的愚弄中崩溃，仿佛被拔了根的树又被不断缩紧的根系勒死在村庄的最前面。老头子的那个比他小了很多岁的太太我根本见都不曾见过。临死时无奈看清了一眼，但我肯定她会是一个贱货。我已经饿了很久，仅剩的力气我爬上了他们的大床上。我要让我流出的鲜血染透他们的红色床单，让他们以后对红色变得惶恐不安，而且我前世没有睡过城里人习惯的床，熟悉的是老家冬天时烧得暖暖的火炕。既然没能睡过，死在那里也算弥补一点遗憾。

　　到了今生，那时20岁的我连第一次开房都是开了一间昂贵的主题套房，却是在冰凉的地板上调高我们的体温。相比睡在床上，今生的我更爱躺在土地上面，猜猜我的指甲和草谁长得更快，寸草不生也好。渐渐消瘦的城市，我始终都是很陌生的，两世的折磨我发誓都会出现在这里。在我长大后，我一定要回到前世没能回去的老家。小时候我一直这么想。

　　2。

　　高中毕业时，我18岁。前世我18岁时写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出生的地方是处落后的村子里，来城里时还奇怪为什么管茅厕叫卫生间。落后是一个时代抛给倒霉人群的愚蠢。繁华又会惹时代变得嫉妒，当时代抛下冷漠和躁动，杀心也会慢慢浮现。回忆当初的死，我不理解他们如此罪恶的缘由，可能就是这份没有情操的落后赏赐给我的愚蠢。当然我不是同情他们一样会危机四伏的人生，他们命活得再久也会在进炼尸房前腐烂得体无完肤。我也不认为自己得到了重生。孟婆给我的可能只是一碗水，只不过混浊了一些。我却依旧看清狼狈的模样。

　　我已经很累了，对于我前世与今生是融合的记忆。我预感到记忆装得太满脑袋可能会炸开。家人朋友还是很幸运的，这点让我欣慰。他们可以看不见我的惨状。虽然我将目睹抑郁寡欢的白玫瑰从头顶绽放到肩膀上。

　　前世的我来到城里喜欢买彩票。那时三十多岁的我对城里很多事情都很好奇。我把从家带出的大部分钱都用来买彩票，偶尔中了一两百我就兴奋得似乎有种会成为首富的冲动。我也没见过那么多的漂亮姑娘，认识了一个同乡的伙计。他介绍给我一个姑娘。我还记得我们见面时的场景。我们去一家西餐厅，都是她在点在吃，我没吃什么，不过喝了很多咖啡。没管难喝不难喝，尽量少些自己的尴尬。没想到后来我们聊得很好。我很钟意她，便直接说了出来。

　　“姑娘，俺很稀罕你，你看俺娶你过门中不？俺老家很多地的，这两年收成不错。”

　　“那你怎么还来城里？”

　　“城里俺是头一次来，过两天俺就回老家。”由于咖啡喝得太多，“俺去解个手，一会我送你回去。”

　　“你还有车？”唠着唠着我看她说话很热情，对我也没瞧不起，开了句玩笑“脚送，走道呗！”她噗嗤一声笑了。“你问问服务员卫生间在哪里。”

　　“卫生间？”

　　可等我回来后我的行李不见了她人也不见了。包里还有我刚买的彩票和回家的路费。身上的钱就几十块。我被骗了。我很喜欢那个姑娘，她竟然骗我用了今生的我看来那么低级的手段。我同乡的伙计也找不见了。我几乎疯掉，在接下来的日子我就想找到他们，可是我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我忘记了我还有手，忘记了能扛能搬的手。我用它后来选择了乞讨。我的脑子整天都在挣扎，痛恨自己无药可救的愚蠢。我捡起别人丢掉的烟头，趁还没有熄灭赶紧抽两口。捡起一个烟头抽两口丢掉捡起一个烟头抽两口丢掉，想象自己是个挥金如土的人。不去管周围的鄙夷或者嘲笑。那是荣誉，来到城市享受到的荣誉。我的老家可没有乞丐，有的勉强是我这个孤儿罢了。

　　3。

　　今生我的父母没结婚前，父亲周东昌只是在城里跑出租。父亲天生骨子里的热血不会用来煮方便面。他喜欢打拼，跑出租只是父亲口中的权宜之策。然而父亲却跑了七八年。他也有副业，也是研究福利彩票，研究了两三年后，决定还是母亲这张彩票划算，于是结婚一年后有了我。可能是我母亲旺夫，当了七八年的出租车司机竟然在我出生前的正月十五中了五百万的大奖，成了暴发户，也搬离了原来的城市。那时我发现原来我家的亲戚可能占了城里一半的人口。

　　后来今生的父亲觉得应该钱生钱，就开了一家海产品的批发店，从此他也变得忙了起来。慢慢的家里院子房子越来越大，可父亲很少回家。回家时他常会指着越来越大的窗户说“这块玻璃镶得不太好看，该换一块了。”

　　母亲起初也很忙碌，后来辞去了工作好让我放学后多见见她也能吃顿母亲的饭，虽然是买来的饭。可惜母亲患上了焦虑症，父亲说，“你妈妈压力一直很大，可别气她。”我奇怪的是为什么父亲不叫母亲老婆，也不是“孩儿他妈”，总是对着我讲“你妈妈”，我妈又不是哑巴不会回你话吗？可我知道说了一定挨打，今生一辈子我都不想被人打。有段时间父亲的事业应该到了瓶颈期，常回家和我们吃晚饭。母亲显然心情也好了很多。“家里没什么意思。”父亲的饭前宣言如同洒在一桌美酒佳肴上的泥土，很多食材的来源是泥土，可终究不能回到泥土里。

　　我小时候的母亲是彻底的病人，我也是一个病人。前世我活了三十多岁，而我却不想和今生三十多岁的母亲分享前世任何的经历与体会。我要求自己是名孩子，什么都不太明白，甚至是个没成熟的傻子。母亲在我7岁时让我将失手打碎的杯子吃掉，教诲我，“要对自己的错误负责。”

　　“那我要妈妈你做什么？”

　　“妈妈会看着你完善生命。”

　　我很想笑，可真得笑不出来。那时眼泪仿佛揭开夜幕前的星辰掉进了河水里，很凉又很烫。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孩子啊。“妈妈，生命总会有错，上帝也是生命，他也会有错。他吃下杯子却是不会死的。”家里只有我和母亲。恐惧无孔不入，在母亲那根香烟熄灭时，我看见那个婴儿投胎时欢笑着爬行的影子。

　　我反抗着，毕竟今生的我瘦弱无力。我被母亲从二楼阳台推了下去，摔在了楼下的草坪。当母亲病好些的时候又对我体贴入微。我知道母亲身体里的罪恶在风雨夜里亵渎，在明媚的阳光下蛰伏。腿伤好的时候就会是母亲病发的时候。母亲不用保姆做饭非要为我亲自尝试着做，说要尽好母亲的责任。我很失望。我淡化了血缘。我习惯接下来的生活不论峥嵘还是蹉跎。一个儿子吃饭前小心翼翼地用一根绣花针来试毒这种事是蠢的还是幽默，我还看不透。

　　“今晚不知道你爸又去了你哪一个小妈那里。”说完神色自然地洗刷着碗筷。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似的，对我讲一部韩剧的情节。男女主角离婚后女主角如何不易，男主角又是怎样的风流和狠心，最后女主角患上了胃癌，常常深夜吐血，男主角良心发现后悉心照料女主，并补办了欠缺的婚礼。可是女主在婚礼戴上戒指的时候再次病发却欣然而满足地死去。

　　“儿子，我和你爸爸就没有办过婚礼。”

　　“等我大了，妈妈可以参加我的婚礼。”

　　“谁的婚礼妈妈都不想去。”母亲拿刀切开了烂掉了没丢的柠檬，“人一辈子最会忍受的时候是结束的时候。忍受即将离去的自己，那时你身边还会有谁，你才会知道自己经过的是什么风景。例如葬礼。”

　　“妈妈，你的葬礼我一定会在。”我把最想说的话说出来时，母亲摸着我的头，把柠檬按在了我的嘴里。

　　母亲没有直接奔赴重要的葬礼。她不知从哪里听到总饿着容易得胃癌的说法。于是不再怎么吃饭，一天可能不吃一口。瘦弱的枯黄的面容一脸病态。样子像极了前世偷走我钱的贼。母亲的灵魂出现裂痕，对我笑时眼里藏了一只自缢的乌鸦。父亲回家了几次，一大桌子的菜，都是凉菜。因为没必要买热菜，一样会凉。在我12岁的时候，母亲终于去世了。我理解她的痛苦，或许母亲也是铭记着前世的人。前世太累今生太苦。母亲始终没能得上胃癌。母亲吃了太多的胃药，不过没捂过肚子而是摁着胸口在吃大量安眠药后去世了。药瓶里一定装着母亲的遗书。当我读完后我想如果母亲生前能遇到前世的我，她就不会这样死去了。

　　4。

　　“我忘不了前世。我清楚自己是在接受惩罚，在我了解真相之前。”离开城市前我对女友说。

　　“你开什么玩笑呢？说这些我可听不懂哦。”

　　“听不懂多好。”

　　“傻瓜，今天你是怎么了？”

　　“你看看这封信。”

　　“什么啊？”

　　这个世界，没有活人，只有死人。

　　死人们所相信的最盛大的节日便是世界末日。

　　于是上帝说如今阴间的上面还是阴间，不过景色不再那么单调，再往上而存在的诸神也不再是神，而是死人生前的活人。毕竟没有人来接受庇佑和统治，屠刀不再去宰杀和感悟血腥。但是时间没有停止，也幸好时间作为永恒，会在我们自身也茫然不解的某个节点，开始一次我们竟然熟悉且无能为力的时间。

　　那段时间是沉默又陌生的，凡人将这种怪异的享受曲解为轮回。

　　儿子，如果你想彻底离开这个城市，就不要有牵挂。包括你的父亲，你以后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