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回家

　　一

　　就是在那个下午，陈可和母亲吵架了。母亲大概是气到了极点，反而冷静了下来。指着超市的门，她对陈可说：“滚出去！”干脆利落，一如母亲的为人。

　　陈可只能出去。毕竟，她还只是一个13岁的孩子，而父亲这两天出了差，她既反抗不过母亲，也找不到人替她求情。

　　而且母亲打孩子时喜欢用一种扎起来的小束竹条。竹条细细的，又硬实，抽在人身上的声音也不响，但能立刻抽出一道道血痕来，可疼了。

　　陈可已经不知道被抽过多少次了，现在又被抽了一次，抽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只恨不能跪在地上磕头求饶，所以她现在只能狼狈地从自家开的超市里出来。

　　前次陈可去舅舅家玩时，表姐给她出了一个馊主意——躲起来，躲个一两天的，看你爸妈还不急得出来找你。陈可认为这个主意倒还挺好。她每次被赶出去都是父亲把她找回来，回家还要受母亲的臭脸。她也想看看母亲心急地找她的样子。

　　于是陈可现在正在找地方躲起来。

　　她倒是没有想藏个两三天，毕竟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躲那么久不得饿疯？但现在要紧的是找个地方待。

　　陈可对周围的建筑还是挺熟悉的。这会儿是10月，S村这个小渔村已经冷起来了。她一直朝着海边走，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来这里。潜意识里，陈可信任这里。背靠着一堵墙，陈可挑了一块大石头坐下。

　　S村这里的海边尽是泥滩和石子，完全不是陈可来父母这过暑假前想象的金黄沙滩，但陈可仍然爱着这里。不知道多少个夜晚，她和父亲带着弟弟妹妹到这里散步。那时的海风异常狂野，在人的大脑深处掀起海啸一般的声潮，把心里那一点儿张狂全挖出来，人好像一下子就自由了。

　　那真是陈可到这来记忆里最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但是现在，她已经被赶出来了。

　　二

　　即使没到晚上，这里的风依然刮得很厉害。陈可的衣服被吹得紧紧地贴在身上。

　　从她现在的视角看，能望到那一片浅白的海，真的浅，像她很小的时候吃过的青草豆腐冻，拿铁勺一敲就碎了，散成一片莹白的混沌。

　　陈可觉得现在特别有那么一种莫名的意味。为了这点儿意味，她还特意绕开超市，跑回全家租住的那间小屋。小屋的门被母亲出门前锁了，窗子是防盗窗，她进不去也不敢进，只能让小妹妹把她的日记本从窗子的缝里塞出来，那是她的暑假作业。

　　拿到本子后她又跑回了原先那个地方，捏着笔在日记本上写了今天自己被母亲赶了出来，冻得发抖而无处可去的事情。写着写着她就浸了进去，心里那一点点莫名的意味此时展开到极点。可当她写完这一篇日记后，又觉得空落落的。她呆愣愣地坐在那块石头上，不知道要做什么。

　　这时她开始想家了，想杯子里的热水和干脆的饼干，想超市里的暖气。她开始后悔和母亲作对，后悔和母亲吵架，却又怨恨明明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为什么母亲不像小阿姨那样温柔可亲。她还恨这天为什么这么冷，恨这风为什么这么大，刮得她生疼。她恨造成她现在状况的一切。

　　但说白了，她就是想回去。她忍不住幻想，如果她没有被赶出来，那么现在她应该待在超市里，吃着母亲煮好的雪梨汤。那汤里一定加了很多的冰糖，比超市里那些瓶装的冰糖雪梨美味多了。她想了很久，越想越抑制不住自己想回超市附近瞧一瞧的欲望。她希望母亲已经消了气，正急着找她。

　　但她失望了。母亲坐在收银台那边，手里织着毛衣，不时抬头与一个服务员聊天。她只能灰溜溜地回去。

　　她心里生出了一股异常强大的恨意。这恨意甚至压倒了刚刚她对家的渴望，她决定不回去了，她要在外面过上一两天，要让母亲后悔。

　　三

　　天已经黑下来了，厚重的云遮指着大半太阳，几缕斜晖所及之处，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红光，显得靡乱而又沉重，似风雨欲来。

　　可就走在街上，她顺着这条街走到码头。那里有很多渔网，被拢成长长的一条。此时渔船早已回航，陈可就蹲在这儿，蹲到天完全暗下来。

　　陈可身上的衣服还算厚。母亲担心孩子们感冒，要求他们都要多穿。虽然刚刚陈可在海边被风吹得很冷，但一到没有风的地方，她就立刻暖和了起来。陈可本来觉得靠着身上的衣服，在一个能挡风的地方，能凑合着过一夜。可随着黑夜的来临，气温也快速降了下来。

　　她感到异常的寒冷，肚子也不适时宜地叫了起来。

　　现在她正站在一户人家的窗子旁。侧过头，她可以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她身后这栋屋子的主人正在收拾一条条小银鱼，收拾好后把它们一一放入油锅炸起来。鱼的香味透过开着的窗子弥散开来，钻到她的鼻子里，真的是很香。

　　但母亲煎的鱼比这个还香。母亲做菜喜欢用老家带来的菜籽油，油一下锅，就散发出一种荤油所没有的奇特的香味。鱼被放在油里，母亲耐心地等着它的一面被煎出金黄色，才用锅铲给它小心地翻个身。母亲一向将火候把握得很好。鱼被装盘上桌时，一条条都泛着均匀的油光，虽然皮已经脆了，但里面的肉还是雪白嫩滑的，蘸着汤汁吃，真是让人回味无穷。

　　可是她已经被赶出来了。

　　四

　　陈可煎熬地等待晚饭这段时间过去。她猜母亲此时一定已经做好了饭，一家人正围在一起吃饭。那股强大的恨意被对家的渴望压倒了，但刺骨的寒意又实在地告诉她——你被赶出来了。

　　眼泪一颗颗从陈可的眼睛里滴落，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从未如此强烈地产生过一种被抛弃的感觉，让这个孩子感到那么的无助和绝望。身上被竹条打的伤此刻又痛了起来，她一直哭，哭到身心疲惫，最后哭不出来了。真的真的很冷，可没有人来接她。

　　她走到渔网边，拉开它遮住自己。虽然渔网不能让她温暖，但这样可以让她有一种躺在自己被窝里的错觉。渔网很粗糙，她不适地翻身，却摸到了一个冰冷黏腻的东西。心里咯噔了一下，她立马爬了起来，她发现那是一条巴掌大的死鱼。

　　鱼的眼睛呈一种混浊的灰色。她盯着那条鱼很久很久，但什么都没做，最后又另找了一处渔网钻进来躺下。她觉得自己就像那条鱼，已经快要腐烂发臭了。

　　她缩在那里，手紧紧地缠在一起，很想睡又睡不着。鼻子里满是鱼腥味，粗糙的尼龙网也一直在硌着她。她忽然又坐起来，跑回街头张望，但那里只有一盏盏孤独的路灯，一个人也没有。她怀着一丝希冀站在那里，等待着。她觉得自己等了很久很久，但是没有人来找她。

　　没有任何人。

　　五

　　她死心了，钻回渔网里，无助和绝望又一次笼罩了她。但她已经哭不出来了，她抱住自己，静静地等待天明。

　　这时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以为自己幻听了，却又重燃希望，睁开眼睛仔细去听，但什么也没有听到。

　　她再次死了心。但当她重新闭上眼睛时，她又听到了呼声，真真切切。她激动地冲到街头，发现一个男人正拿着手电筒四处寻找。当他抬起头时，陈可发现他正是父亲！

　　本以为眼泪已经干涸了，但此时它又重新涌了出来。她如此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

　　父亲拥住她，牵住她的手低声安慰，把她带回了家。

　　回家时，小的孩子已经睡着了，只有厨房仍亮着灯。母亲虽然依旧没有给她好脸色看，却转身给她在电饭煲里盛了一碗温热的饭，菜也都是温热的。

　　此时，连往日她嫌弃太亮的灯光都变得温馨起来。

　　她狼吞虎咽。

　　她知道，她终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