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行赋 上

　　序章  起

 

　　笼雾轻渺，细缝中不时袭来浓郁的酒香，层层氤氲间引人探寻。

 

　　花梨台上杯盏相立，素白光洁的釉壁上点缀着两三枝初绽新荷，之中碧叶下隐现红鲤轻俏的游姿。轻揭壶顶，炉酒注入盏中呤叮溢彩，白沫咬花间的江南春景，霎时鲜活起来。

 

　　酒家外有些哄闹，不知趣的纨绔弟子正攀比着竞相出价，设法求一壶表表才力。这酒家不比别处，酒少外卖，多喜欢迎一些好诗酒的才人。本朝重文，久而久之，竟成了文人墨客的一种才力象征。

 

　　酒家内的灯火有些昏，俨然于外隔成不同的世界。她将温好的酒盛给宗之，始终未曾抬眼。虽年岁不在以往，余光督见的竹劲身影确似先生会结交的朋友。

 

　　宗之颔首以礼，细抿一口清酒，眼底是会心的笑意。这般清冷之味竟像是将雾空托着的月光含入腹中，这样的人间一绝也只有他这样谪仙的人物才寻得到。

 

　　“不愧太白时时惦念的酒味……”宗之状无意的赞叹道，敛下的眼正流转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女子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望着远处烟树迷离，远山青溶溶的模样。忽地想起所谓那时扬州二十四桥，不知是桥还是美人。

 

　　“何来惦念，连这酿酒还是先生教给我的……”宗之一愣，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朦胧地竟有些听不真切。他扭头看向女子，随意拢起的发丝细看有些花白。炉火未熄，升腾的雾气渐渐融进了她深深的眸子，一刹那，他们之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他扣紧盏杯里的酒，丝丝温热传入手心。宗之不再问话，他知道，有些故事在这陈酒传香中也渐而苏醒。

 

　　遇

 

　　团簇的月桃花生怕辜负了这如酥般的溶溶春意，竟开得格外妍丽，似多一分就要漫开来。扬州三月虽比不得西湖潋滟，远望下江面粼光熠熠，近现的河鱼稍息吐沫换气，那柳枝垂舞间的侬乡模样也别样好看。

 

　　这样的景象当然只出现在那画舫绫罗中的富贵人眼里，对于街巷里总蜷跪着的乞儿来说，江南不过都是乌泱泱的一片。一天中最大的事，不过是能有顿饱饭填肚子。小乞丐每日盼着长大可以不受大乞丐欺负，最好能不用再做乞丐；大乞丐早没了摆脱贫困的念想，就指望死了能有卷草席裹身，下辈子投个好人家。乞儿也不会为那些愿望去做些什么，毕竟谁都没办法和阎王爷讨价还价。他们唯一富裕的怕就是时间了，无事便睡着还能做个美梦。

 

　　她正迷迷糊糊地醒来，揉了揉有些压得发僵的手臂。三月天气总算是渐渐暖了起来，心情一好她打算去找点东西吃。路上折下一根尾巴草，捏在手上百般无赖地甩着，走不一会就看见铃铛一群人撅着屁股躲在古运河沿岸的丛树旁。她悄悄凑上前，本想吓他们一下，立刻就被铃铛拽着躲在一起。

 

　　铃铛见她要出声，立刻捂嘴她的嘴，凑在耳边小声道：“小心点别闹出什么动静，那头的护卫眼睛可毒得很。”看她安分些便松开了手，两眼还冒着光，“今天那些公子哥又聚在一起弄些什么，就在前面那座亭子里头。我们几个商量着等他们过来就扑过去，这群人好面子，只要有一个人大方给了几个板，后面人绝对越给越多。你也别到处跑了，转一天也不如跟我们在这蹲会，今天真是有福气……”

 

　　她给铃铛打了个手势，转身就离开了，临走还能看出铃铛神色中的难以置信。她一向不太喜欢去讨东西，能想法子自己饱肚。沿着古运河一面走着，她忽然想起入暖时节河鱼也会多起来，张望四周寻了一块视野好的地方，她不住地看向河口，希望找到一个面善的摆渡人。

 

　　日光刺开层层云雾，天清澈得似一汪泉，蓝得润人眼。她正挽起裤腿，双手费力地将鱼叉举高。鱼叉高过她的身高，颤巍巍地像马上就要压下来。微风一过禾穗窣窣作响，轻挠着人的脸。天与水之间，竟有些分不真切。他斜斜地卧在独舟一侧，舟子一旁静静地划着，竹桨激起阵阵浪花，层层涟漪蔓延开来，远不着尽头。舟子心正奇，这舟客只闲斟着一壶浊酒，闲在这河间踱着。

 

　　她紧紧注视着河面，握着鱼叉的腕间有些微颤。这时余光里出现白衫一隅，她忙转头，鱼叉也泄力放了下来。许是日光太过刺眼，她竟有幸见得仙人入世。呆楞之时，仙人面上忽地漾开一抹笑意，朗声若林风袭耳、泉石呤叮，“小姑娘，你是在一个人捕鱼吗？”她没办法即刻反应，眼前人行步俊逸，傲立的背脊似料峭林原中的孤寒雪松，黛墨的发只松松地挽着。最入目的一双清冷的眸子，澈似琉璃，睁如瓣桃，敛若弦月。唇色很浅，眉形清淡，像极了故事里的画中仙。眼中衔了抹善意和好奇，眸子像渲了彩，霎时添了不少烟火气。她或许点了点头，也可能只是痴痴地望着，仙人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珠一转，尝试着问道：“你是打算要做鱼吃吗？”她回了神，带着些不解地点了头。仙人像是十分的欢喜，摸了摸系腰间的酒袋，眼睛弯成了月牙，“我来帮你捕鱼吧！那时做好的鱼，你能分我点下酒吗？”她甚觉是自己听错了，眼前人不着秽尘，再看自己这一身褴褛，一切就跟饿迷糊了似的。

 

　　正当她局促又糊涂地掐着指头，仙人竟已折起长衫的复摆，伸手意在接过她手中的鱼叉。她默默退回河堤一侧，望着他的身影，一刻也不想漏过。她看着他提着活鱼兴奋地向她奔来，干净的眉眼满满的欢喜，对着一件大多人都不会太在意的事；看着他用腰间的利剑来劈下枝干作柴，熟练地扎成堆生起了火。只是看着，这些事他都没让她上手，直到支好了他才将鱼递给她。明火混着鱼沫，水乡空气都浸润在水汽中，石上搁着两杯满酒，他自斟着一杯。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来这扬州城，总想寻些真味道合这好山好水入酒。只好耽搁你与我在这。”她细细望着那火，也不怕灼了眼。“我叫阿无，就是没名字先凑合。”她将烤好的鱼递过去，见他正蹙着眉，开口问道：“公子，这石上为何盛着两杯酒？”他轻轻一笑，“这酒留与有心人，留与天地。”接着他又蹙起了眉，“在世怎么能没有个认真名字呢，如果不介意，我帮你起个名字吧。”她忙应声说好，又低头开始掐着掌心。“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不如'月'字如何？”她觉得真好听，还没道谢，却开始忧心仙人离去梦醒了，柴火渐而也暗了下来。当他起身，才注意到小姑娘愈加坚定的眼神和挡不住的愿望。

 

　　她仍记得他最后的答案，阳光完全的散开来洋洒了整片天，浸染着扫去了顽执的余寒。他就站在灼眼的耀色里，笑着的眼里衔满了细碎的光米。

 

　　“小姑娘，你愿意随我去做我的书僮吗？”

 

　　继

 

　　随先生同去的那年她九岁，转眼间月桃亦再开了三载。先生姓李，名太白，当年自蜀地一路游历至扬州。这些年先生教她书画、令她习武，传她学识。湖水中倒映的那张清秀面庞，真觉恍若隔世。熟宣上的轮廓渐渐成形，却总少了几分生气，她苦苦琢磨，仍不知应添几分。想着先生让她对着湖中的倒影画自像，便提着画向那琴几跑去。太白正清理着琴身，见她来放下了毛掸，取过画来细看。顷刻后执起墨毫，向着那画中人眼绘了几笔，霎时那眼中便含了神采，鲜活起来。“先生画的真好，使这人物顿生神韵。”太白一笑，“像是你画的，画中的也是你，怎么反倒谢起我了？”她小心翼翼地把画卷起来，梨涡深深，“那我可得好好收起来。”

 

　　“你们俩玩弄着些什么呢？”宋煜正跨步走进亭子，桃花眼中尽是戏谑的意味。太白只将案几上的茶杯向他掷去，他慌忙接住，斜眉一挑，“今天若是伤了我你可吃亏大了……”她心知准是前几日二人商量的事，忙退下赶去厨房准备点心。再提着食盒走回亭子，两人正对几斟着茶，入神攀谈着。

 

　　“太白，今晚这城内文人们办诗酒宴，我们也借机去显显实力。”宋煜正拿着两封帖子，只是太白似乎兴致缺缺。宋煜有些着急地握住他的肩，“如果借这次在文人中打响了名头，今后仕途不就轻松多了？这些人的影响力可不小，说不定什么时候皇帝听闻了，还能邀你入长安呢！”太白并未表态，只是取了支墨毫在纸上大笔粗绘着些什么。宋煜这时看见了一直候在亭外的她，“月娘，你快劝劝他。”月娘静静地走上前，太白纸上画已经初成。她浅浅一笑，从食盒中舀起两碗酸梅汤递过去。“月娘，现在我哪有心思尝这个啊。”宋煜挎着个苦瓜脸，月娘指了指案几上的画，他不解地上前，太白收了笔，眼中是坚定无阻的锐色。

 

　　宣纸上一只雄健傲然的大鹏高飞于落日之际，笔力之锋劲即将要破纸而出。

 

　　“先生会去的。”她笑着说。

 

　　月轮高挂，击罄声惊起一滩鸦雀，也不知谁人家还传来捣衣的声音。月娘静立在画舫的门脚边，看着先生绝代风华的身影没在越来越拥挤的人群中。她走到船栅处，月影桥痕随水纹而逝。澄净的水和古运河一样，这桥不一样，扬州城里有二十四桥。小时候她总想着真有二十四美人在桥上吹箫该多好看。她曾觉得自己和那时的小乞儿不同了，可看着先生渐远，她发现她还是一样眺望着先生的高度。

 

　　先生曾说：“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一命不沾，四海称屈。”他是有大才气、大志气的人，将来一定会走得很远，一定会走到长安，走到天子面前。她很欢喜，却不知道能为先生做些什么。如这一般的诗酒宴亦越来越频繁，先生走入了另一种她难以融入的生活。那天阳光特别好，太白正作着词，一面叹着建安遗风的不再。抿了口杯中的酒，不甚满意地皱了皱眉头，当即歇了笔。月娘忙上去收拾，先生爱酒，有时酒会影响他的诗词甚至他自己。不自觉起了心思，她试探着问道：先生，你能教我酿酒吗？”

 

　　“酿酒入手黄白酒。”太白带她来到米槽，手中捏着几粒稻米谷。月娘用心地记着，试着在米槽挑出最好的米，生温火煮熟摊凉，选看色最好的曲子，最后小心翼翼地将原料封入酒缸。胡乱擦着脸上的汗，她发现太白正拨着土挖着一坛酒，他将月娘拉到树下，珍视的样子像个孩子，“这是我去年埋下的酒，特地开了给你尝尝。”一开封清芬沁人的香气就漫了开来，细闻似不止一种花的香。她尝了小口，像是这花野同在眼前，花草的味道未看到却尝到了。“这是百末旨酒，采百草花末杂于酒中，是汉时的名酒。”月娘见他万分兴致的模样，酒味也愈发甜起来。

 

　　自那时起，月娘便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酿酒之上，不仅向先生学酒，更出外向些技艺高的人请教。太白渐觉她酿的酒和心意，不再向外买酒，笑色深了诗也更为飘逸。他在文事里鹤游，她也有了可以专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