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房客

　　今年7月，我和黄美惠搬入海华路老街区的一幢老公寓里。没有物业的老公寓，紧紧挨着东派出所，楼道潮湿昏暗，灰白水泥墙贴满性病根治广告。

　　我们住三楼的房间，80平方米，小而温馨，但是客厅采光很差。黄美惠费了很大力气才把16寸的行李箱从窄小的房门外推入，因为惯性，底部装有滑轮的行李箱偏转了一个微妙的角度，撞在白墙壁上。黄美惠一下子紧张得要死，扑过去抚摸墙壁被磕碰的地方，念念有词，我凑过去，听见她在道歉，对着墙壁道歉。“你怎么啦，为什么对墙壁道歉？”我问她。她回过头，手还抚在墙上，对我讲了这件事——

　　黄美慧18岁从职高毕业后，托亲戚关系在一家甜品房工作。甜品房开在滨港路，在钟表店与女装店之间，日日沐浴海风。为了方便上下班，黄美惠在滨港路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只要走出甜品房左拐，直走至第一个“T”字路口再左拐，前行400米左右，左手边就是房子所在的公寓楼。

　　公寓楼楼身漆着突兀的纯白，爬了半壁常青藤，藤足抠在楼身衰老后出现的裂隙里。楼身结构对称，拥有开放式的楼梯和楼道，因此当黄美惠拎着行李自下往上抬头看时，她可以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肥厚的下巴和为了抿住烟身而微微噘起的唇，黄美惠向边上挪了挪，她不希望烟灰落在自己身上。房东是一位和善的老婆婆，老婆婆把钥匙交给年轻的租客后就要离开了，毕竟她的腿脚不允许她上五楼。在离开前她对黄美惠说：“我的房子是很老派的房子，你一定要好好待它。”

　　7分钟后黄美惠打开了房子的门。四四方方规整的格局，墙身粉刷新白，地上铺深蓝色小瓷砖，家具虽少，但是摆放得齐整。黄美惠把行李统统丢进房间，“哗”地拉开米黄碎花窗帘，探出头左顾右盼，看见杂乱无章的黑色电线和对面楼晾晒的艳粉色内衣裤。她又回屋看看厨房和厕所，摆弄刀具和水龙头，丁零当啷，视检完毕后呈“大”字形仰躺在床上，不禁感叹，“拎包入住真爽。”

　　黄美惠于入住当天在楼道走了个来回，与对门腼腆的单身男子陈先生和隔壁的三胞胎打了照面，彼此微笑问候，邻里和睦。黄美惠偶尔走下五楼四处转悠，这途中发现楼后的一大块空地，空地开辟出了装修废料弃置处和简陋篮球场。黄美惠走到篮球场边上，三胞胎正和另三位发色奇特的小年轻打篮球，她到时已进入尾声，一场激动人心的小型社区比赛很快告终，大汗淋漓的三胞胎默契地同她打了招呼。老大说：“你的房子是很老的，你怎么住得惯。”老二说：“要好好对你的房子。”老三说：“我们的房子就很好。”三胞胎挨个儿说完，一齐离开，三胞胎的个子一样高，三条长影顶着夕阳越来越扁。

　　黄美惠住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里她在网店上挑选便宜墙纸，少女用她的审美购买了一批颜色鲜艳的墙纸。她已经规划好了：鸡蛋黄的贴在卧室，西瓜红底白格纹的贴在浴室，三色竖条纹的就贴在厨房。黄美惠决定让老房子绚丽斑斓，而她的确这么做了，两周后她坐在鲜绿色懒人沙发上心满意足地看着房子，红黄绿色块交错宛如夜店，她完成了一件壮举－在老迈的骨架上，覆一层年轻的皮肤。这层年轻紧绷的皮肤紧紧箍住松散的骨头，骨头一定很难过。

　　轻松日子没过多久，黄美惠发现了老房子的坏处——橱柜里经常爬出大蟑螂，把她吓得乱叫。她网购了据说是除蟑螂利器的硼酸土豆泥，让土豆泥娴静地躺在角落，而蟑螂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黄美惠入住半个月后突然爆发的蟑螂灾难让她深感痛苦，百般无奈下致电房东婆婆，婆婆在电话那头大吃一惊，“我住了快10年，也不曾见过一只小虫哇！”黄美惠听着这句话，举着拖鞋，在向蟑螂前进或后退妥协之间作斗争，斗争时敏锐的硬壳昆虫“嗖”的一下消失了，黄美惠垂头丧气的同时又松了一口气，她不想打死蟑螂，不想感受汁液横飞的感觉。蟑螂恶心，但是黄美惠没有更稳妥的去处，只好忍耐。她渐渐习惯了与蟑螂不期而遇的生活，并与这些合住者生出别样的默契－黄美惠会目送忽然闯入视线的蟑螂离开视线，而蟑螂乖巧无比，从未造访卧室。

　　公寓楼道像一个长条形的聊天室，在三餐后的消食途中或是倒垃圾取快递的路上，房客们自然而然开始一段简短交谈。当黄美惠向邻居们谈及蟑螂大混乱时，陈先生露出同情的神色，三胞胎指责她照顾房子不周到，这指责激得黄美惠跳脚，她愤愤地与三胞胎争论，大声质问：“我天天打扫卫生，还通下水道，垃圾也是每天倒掉，这还叫照顾不周吗？那么怎样算照顾周到？”“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三胞胎说着，不约而同露出神秘莫测的笑。接下来这个话题很快被当地新闻挤走，这次楼道杂谈在半个小时后以某某人出轨被抓告终。

　　之后楼道杂谈不定时间不定哪一个角落地发生了几次，有一回讨论得极其热烈，因为陈先生手捧玫瑰从房间里出来，但是面露愁色。三胞胎选择只看见玫瑰没看见愁色，他们开始大为夸张地发出嘘声，嚯嚯，陈先生交女朋友了！然而陈先生愁色更甚，几乎在哀叹：“每天都会出现这玫瑰，我的房子是怎么回事？”原来并不是女朋友送的，陈先生仍然是单身男子，三胞胎有些沮丧。老三说：“那又怎样，我们刚搬过来的时候，沙发布上总会有鸟屎……”老二马上接话：“有时候是干硬的一颗，有时候是稀稀拉拉一摊，要洗很久很久……”老大做了一个收尾：“玫瑰可比鸟屎好多啦！”三胞胎一个接一个说完，最后他们一致建议陈先生将每天多余的玫瑰送给他们，因为三胞胎最近想做罗曼蒂克的男孩子们。黄美惠全程旁听，并没有插话，她想，她的房子只是稀松平常的房子，没有玫瑰更没有鸟屎，只有蟑螂一家亲。

　　不过很快，黄美惠遇到了比蟑螂更棘手的问题。

　　黄美惠是兴趣爱好广泛并热衷于将其范围无限扩大的人。在她入住的两个月后，黄美惠就迷上了摇滚。她买了一台相当山寨的黑不溜秋的立式音响，音响靠一根经常接触不良的劣质数据线与电脑主机连接，而音响过于恶劣的音质正中黄美惠下怀，她就要这种狂野粗糙的颗粒感，曲调失真也无碍。在先后接受三胞胎和陈先生的拜访后，黄美惠不太乐意地将音量控制在邻居勉强能接受的范围内。尽管黄美惠每日每夜大饱耳福，但她想要更多。她在报亭里购买了大幅摇滚歌星海报，用宽胶带固定在房间墙面上，海报数量与日俱增，很快花花绿绿的歌星海报使房子与卡拉OK的包房别无二致。黄美惠对自己的室内装潢很是满意，并不觉得它过于花哨，她盘算着攒点钱买支麦克风，天天练习信乐团的《死了都要爱》。

　　也许是摇滚乐过于激动人心，黄美惠的睡眠质量每况日下。从莫名其妙而持续过久的让她不能入眠的亢奋，到持续一夜的半梦半醒昏昏沉沉，黄美惠迅速变成一只熊猫。由于缺少高质量睡眠，黄美惠工作时经常失误，在第四次将蛋壳扔进奶油而将蛋液泼向垃圾桶后，店长“勒令”黄美惠休假三天。

　　休假第一天，黄美慧在卧室地板上醒来。当她从地上坐起来，短暂地迷茫了一下。黄美慧用手压了压身下，硬邦邦冰凉凉，向左上方看去，看见床上的玩偶和蔼微笑俯视着她。一定是摔下来的，黄美慧对此作出判断，因为太累了，睡姿凶狠野蛮，所以从床上骨碌碌滚了下来。然而休假第二天，黄美慧睁眼看见面前的西瓜红，和西瓜红上铺着的白方格——浴室！她挣扎着从浴缸里坐起来，不安感笼罩过来。黄美慧开始担心自己生了梦游的毛病，受《故事会》里奇幻小说的影响，她一贯觉得美梦和中邪没什么两样。在睡梦里她可能躺进浴缸，也可能跨出窗子再也醒不过来。真吓人！黄美慧一哆嗦，赶紧从浴缸里爬出来。

　　黄美惠穷尽毕生所学，在临睡前想到一个妙计。她用厚实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像一条大虫。休假第三天的早晨黄美惠在陈先生的注视下醒来，她几乎立刻爆发出尖叫，肾上腺素极速分泌，汗毛耸立，鸡皮疙瘩掉一地。

　　“啊，黄小姐，你冷静！”腼腆的陈先生难得拔高了声调，然而黄美惠的尖叫仍然维持了足足20秒，惊人得堪比游泳健将的肺活量。

　　黄美惠停止尖叫后，觉得环境陌生，当她环顾四周入眼灰扑扑的水泥墙面与地面时，她再次毛骨悚然－她竟然身处楼道，并仍然保持着“大虫”状态。

　　“我想……我想我是梦游了，但是又不像。”

　　“啊，黄小姐，这是房子做的。”

　　腼腆的陈先生向她展示了一枝玫瑰，鲜红、盛开的玫瑰。“这也是房子做的。”他说。交谈在此中止，陈先生需要帮助黄美惠解除“大虫”状态，接着二人合力将厚实被子抬回黄美惠的房子，谈话才能继续。

　　陈先生说，居住在房子里的人们，你、我、他，都是房客，房子的客人。而房子，它是自己的主人。它有自己的脾气和偏好，有喜怒哀乐，它有权选择要接待的客人——当然不是跳出来大声对你讲，我不要你住进来，快滚开——房子大都缄默而有礼貌，它欢迎它喜爱的，赶走它不爱的。

　　“房子怎么赶走房客？”黄美惠大吃一惊。

　　“作弄他们……你今早睡在楼道里，就是被你的房子作弄了。三个小伙子沙发上的粪便，是他们的房子在作弄他们。”

　　可形容为年迈的老城区公寓楼，每间房子都有自己的脾性，它们用自己独特而委婉的方式与房客相处。温柔友爱譬如陈先生一类的房客，他们在房子里起居，就像暖水汩汩淌进房的胃里，房与房客彼此爱着，陈先生的房子想必多情浪漫，它用每日清晨的玫瑰花大胆直白地示爱。毛躁好动譬如三胞胎和黄美惠一类的房客，他们随喜好恣意涂抹，胶带封着海报糊在墙上，让房子透不过气来。房客不为房子着想，大失为客之道，那么房子也无须客气，闹出稀奇古怪的毛病，冷面驱赶无礼房客。

　　“黄小姐，现在做补救措施，还来得及哦。”陈先生想必是被通墙的海报惊到，含蓄地提醒一句后便起身离开，被数十束来自墙面的犀利眼神注视的感觉并不好。

　　黄美惠确做了补救措施，因为早晨的惊吓，她的补救措施做得格外彻底。她撤下了所有海报，将音响存进橱柜，打消了在房子里纵情高歌的念头。临睡，因为害怕被房子悄悄地搬到大街上，她又电话预约了明日的家装服务——不贴不诚恳切，向房子问候：“房子呀房子，都是我的不对，请你原谅我的无知吧！”尽管黄美惠觉得自己多少有点神经，但俗话说“万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无疑黄美惠做了正确的选择。上了年纪的房子虽然老派但是也拥有着老年者的宽容胸怀，它让黄美惠在晨光下的床上甜甜醒来，在墙纸被剥下后，它愉悦地撤下了自己的“蟑螂大军”。房子再次回归到自己安详的生活中来，黄美惠也是。

　　黄美惠又在房子里住了一个月20天，租房合同快到期的时候，黄美惠恰好换了份工作，从甜品房到酒店后厨，酒店离滨港路不近，从公寓楼过去还得搭乘20分钟到一个小时不定的“人挤人”公交，黄美惠决定退租，再觅他处。离开当天，三胞胎和陈先生一人一只手提箱，帮助黄美惠搬家，跳上搬家公司的小货车前，陈先生对她说：“你的房子一定会想念你。”黄美惠有一丝错愕，房与房客在无声无息中，悄然牵上了线，线上垂着缱绻。

　　黄美惠站在车斗上，单手扶住立起的折叠桌，与曾经的邻居们挥别。海边的夕阳总是鲜艳热烈，暖黄光线落在他们身上，像披了金箔，公寓楼的白墙被落日漆黄。小货车载着她越行越远，而他们与公寓楼逐渐成为远处的一星光点。

　　今年7月，黄美惠找到一位分摊房租的室友，也就是我，我们一起搬入海华路的老公寓里。在黄美惠讲完故事后，我们搬运行李的动作都变得温柔小心。在新房子铺着枣红瓷砖的客厅里，我们双手合十，和房子打招呼：“你好，新家。”

　　在住一周后的周末，我拎着扫把打扫卫生，在茶几下发现异物。我半趴在地上，用扫把柄小心地拨出阴影里的东西，原来是小雏菊。茶几下总共有三枝小雏菊，深黄的蕊和浅紫的瓣，小巧可爱。

　　我想房子是喜欢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