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森林·白杨

　　那应该是十六岁的仲夏，我随父亲下乡工作，因为嫌热，躲到了一片树林里，靠着一棵白杨树睡着了。

 

　　当我朦朦胧胧地醒来，面前就站着一个男生。

 

　　那年，他说他十八。

 

　　“你……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我慌张地站起，一边用手拍下沾在身上的杂草。

 

　　他的嘴角始终保持的温和的微笑。

 

　　“你这样看着我算什么意思啊，就算本姑娘好看，你……”

 

　　“你好。我叫白杨。今年十八。”他并不粗暴地打断了我的一番废话。

 

　　白杨？我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那棵白杨树，想着这也太巧了吧。

 

　　“我叫许然，今年十六。”出于礼貌，以及对于他友好态度的好感，我不计前嫌地进行自我介绍。

 

　　“最擅长的两件事就是吃和睡。”我补充道。

 

　　于是我们就这样相识，在那片无名的小树林里，在那个燥热的夏天。

 

　　（一）

 

　　“第一次见你时，我压根没想过你会这么蠢。”

 

　　这是他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从那以后，我常趁父亲工作忙来找他玩，一个既凉快又有伴的地方，谁不喜欢？于是我们的关系一天天熟络起来。

 

　　和我相处久了，他也开始学会损人。不过大多时候，他还是那个初见时温柔的他。

 

　　我从出生以来，就在城市生活，住的是套房，吃的是现成的食物，就连回老家的次数，都是极少的。父亲是个生意人，与母亲离异后更是拼了命的工作，奔波辗转于各个地区，我自然得跟着，由于常常转学又从未在一个地方常住，身边没有一个知心朋友。

 

　　“你一定很寂寞吧。”他在一个多云的午后小心地问道。

 

　　“我表现的这么明显吗？”我略带诧异和些许无奈道。

 

　　“直觉吧。”他道，“我们都是寂寞的人。”

 

　　“白杨也很寂寞吧。”

 

　　“什么？”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傻，我说那棵大白杨呢。”我扑哧一笑，用眼神指了指，“它是林子里最高的树，虽然有一种王者的气魄，可从远处看，就能看见一片绿林中它突兀的枝干和树冠，格格不入的感觉，就是寂寞吧。”

 

　　白杨也笑了，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感，自言自语道：“它一定是寂寞的。”

 

　　（二）

 

　　大多数时候，我们不喜欢煽情，入了林，不好好野一野怎么行？

 

　　我一个城市标准好姑娘，也开始跟着白杨在森林里瞎跑，赤着脚踩松软的泥土，不小心踩着野花还得蹲下扶起并连声道歉。白杨见了，哈哈笑道：“你真是低估了野花的生长能力，狂风暴雨她们都能灿烂开放。”

 

　　“哼，我不过是道个歉。我相信所有的生灵都是有生命，知疼痛冷暖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露出他那无害的微笑，道：“唉，随你吧。”

 

　　走在森林里，他简直就像个老师，告诉我这是鼠尾草，那是百合花，这种果子是有毒的，那种果子是可以吃的。我只要一看到可以吃的果子，就会拉着他帮我摘，他每次总推托，但只要我再三请求，他便会娴熟地爬上树。有时他摇动树枝，果子就会掉落，这时我就左手并右手，目光紧紧盯着掉落的果子，吞下即将溢出的口水，用双手稳稳接住，先解一解馋，才抬起头挥手朝坐在树杈上的他叫道：“再来一串！”

 

　　一开始他以为我接完了才开始吃，所以当我开吃时总有几个果子掉在地上，急的他大喊浪费。后来我们俩渐渐默契，有些事一个眼神互相就能明了。

 

　　有时果子不易摇落，他就一串串摘给我。我们抱着红红的果子回到白杨树下一起分享，我总吃到未熟透的果子，酸得我面目狰狞。奇怪的是，他几乎从未吃到过涩果，仿佛长了透视眼一般。

 

　　而那时我才发现，他无论做什么事，总是很平静淡然，似乎没有什么能惊动他心中的飞鸟。

 

　　（三）

 

　　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开始叫我“阿然”，因为他说叫全名显得太生疏了。我却依然叫他白杨，没有觉得哪里不妥。

 

　　他这么称呼我的时候，我总感觉奇怪。因为有人叫我许然，有人叫我然然，而叫我阿然的，他是第一个。不过很快，我就适应了这个名字。

 

　　“白杨，你离开过森林吗？你的爸爸妈妈呢？”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认识他的第十二天，我带着怕戳到他痛处的担心，内心紧张地问出了这个萦绕在我心中已久的问题。

 

　　他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惊慌失措，仍是波澜不惊地说：“阿然，你想呢？”

 

　　状况有些尴尬，我故作镇定道：“我从来没有看你出过森林，也没有听说过你父母或是亲人的事情。白杨，如果你把我当朋友，就不应该藏着掖着。”

 

　　“阿然，别问了，”他摘下一朵花放在手心把玩，“你离开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有什么不可以说的？”我有些急，“我自小父母离异，我都可以向你坦诚，你有什么不行的呢？”

 

　　那一刹，我回想我们所聊过的天，才发现他对于他的家庭情况只字未提，而我从来都滔滔不绝，几乎把什么都跟他说了。一种被欺骗的愤怒在我的胸腔越积越多，快要炸开来。

 

　　他沉默不语。

 

　　“白杨，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但是我把你看作我最好的朋友，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你呢？你却从来没有和我交过心！”我气急败坏，甩手将他手心被蹂躏地不成样的花打在地上，“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他带着震惊抬头看着我，眼神中居然有一丝……伤感？

 

　　“阿然……”

 

　　我终于受不了这样冰冷僵硬的气氛，果断地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森林。

 

　　（四）

 

　　回到家的时候，父亲的心情很差，我也很识趣地没有烦他，一个人默默吃完饭就要回屋了。

 

　　“姑娘，等等。”父亲朝我说道，“过几天咱就回家。你准备准备吧。”

 

　　我点点头，苦涩一笑。家？我们有家吗？我们就像候鸟，飞到哪，哪就是我们的家。

 

　　黑，渐渐布满天空，无数的星挣破夜幕探出来，夜的潮气在空气中漫漫地浸润，扩散出一种感伤的氛围。仰望天空，星空格外澄净，悠远的星闪耀着，像细碎的泪花……

 

　　我躺在床上，一种似曾相识的孤独感涌上心头，认识白杨以后，自己已经多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感受了？

 

　　一夜未眠。

 

　　太多回忆，太多画面，太多话语，在我脑海里冲撞，抗拒着睡意的侵袭。

 

　　接近天亮的时候，我终于睡着了，这一睡就到了傍晚。还是被饿醒的，腹部的疼痛刺激着我的神经，那种疼痛，绝对可以摧残掉一个人。

 

　　白杨，我不过是和你吵了一架，就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那你呢？你是不是还和平时一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见到我还会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朝我挥手呢？

 

　　白杨，我有时真的怀疑你不是人类，起码一个十八岁的正常人类做不到这样，除非他经历了什么。

 

　　你经历了什么？

 

　　等到吃过饭，胃不再疼，外面的天色已暗，凉爽的夏风扬起窗帘，我便换好衣服出门。

 

　　白杨，我不会再生气，我只是想更了解你。

 

　　（五）

 

　　第一次在天黑来到森林，周围空无一人，远处的蛙声断断续续。

 

　　我有些害怕，但只要一想到白杨在森林里，就拥有了极大的克服恐惧的勇气。进入林子以后我才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不穿长裤，穿着七分裤脚踝处被虫子叮了好几个包。

 

　　林子里很暗，只有微弱的月光洒在叶片上，但足以我找到那棵大白杨。

 

　　“白——杨——”我站在杨树下叫道。

 

　　这一叫，仿佛惊动了森林。知了的叫声越来越大，各种昆虫的奇怪叫声此起彼伏。

 

　　我不再害怕了，想起小学学过的一篇课文，作者在一个聚会上躲在草丛里听昆虫奏鸣曲，我一时兴趣大起，也闭上眼睛感受着夏夜森林的歌喉。

 

　　然而危险的来临总在你最放松的时候。

 

　　“啊！”脚踝处传来剧痛。

 

　　当我一瘸一拐地到林中一处较亮的地方察看时，清晰地看见自己脚踝处的两个血孔。

 

　　这点常识我还是知道的，我被蛇咬了！

 

　　“白杨！”我哭喊着。森林离人多的地方还隔着一条山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对不起，我昨天错了，你出来救救我啊！”我感觉自己的意识渐渐模糊，于是抓住最后一线希望撕心裂肺地喊道。

 

　　当我绝望地站起身，还没站稳我的身体就支撑不住而倒下。

 

　　“阿然！”

 

　　是白杨。他第一次发出紧张到颤抖的喊叫朝我跑来。

 

　　但是太迟了。

 

　　老天爷，我才十六岁，你就这么绝情吗？我倒在草地上，第一次这么近闻见泥土的芳香。人只有在离开的那一刻，才会感觉到这世界的种种美好吗？

 

　　白杨慌张地察看我的伤口，于此同时，我的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滑到了地上，带着对这世间的不舍。

 

　　(六)

 

　　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先交代一下故事的背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万物复苏，冬眠的动物从沉沉的睡梦醒来，干枯的枝干冒出新的叶片，一切都焕发出勃勃生机。

 

　　林中一棵大杨树的果子爆裂开来，这时一阵大风适时而过，把杨絮带向了远方。

 

　　杨絮们飞啊飞啊，被淘气的风带往各个方向。它们其中之一，落在了雨后潮湿松软的泥土里，它的身边零零散散长着几棵树，植被并不茂盛。

 

　　这棵小白杨骨子里有着一股韧劲，它努力地吸取养料，努力地拔高，几年的磨砺，它终于长得和身边的树一样高了。但它依然不放弃，想让自己的枝叶更辽阔，让自己吹到更高更凉爽的风。

 

　　身边的树都很喜欢它，在它们眼里，长成大白杨的小白杨，还是它们眼里那一片弱小但顽强的杨絮，它们都尽力照顾它，希望它生长地更好。

 

　　小白杨成了长得最高的树，慢慢地，许多动物开始光顾这里，身上掉落远方带来的种子，越来越多的树苗和花丛从泥土中探出头，胆怯地望着这依赖着白杨树的林子。许多小鸟在这里落户，昆虫也集体迁徙到了这里。这里俨然成了一片小森林。

 

　　大概是小白杨十岁的那一天，它发现自己可以以人的姿态存在。

 

　　可能每个森林都有一个守护者，而他就是这片森林的守护者吧。他这么想。

 

　　他无法离开林子。因为他知道，他要是离开了，白杨树就会枯萎，他自己也会烟消云散。所以他与森林里的一切，守了八年的寂寞。

 

　　十八岁那年，他看见一个小女孩，靠着自己的树干睡着了。她睡得那样甜，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人类的温暖，从女孩后背传递给他的源源不断的温暖。

 

　　老树都在叹气，叹他和人类玩在了一起。连蟋蟀也在他耳边嚷嚷，叫他离那个人类女孩远一点。

 

　　可他固执。那也是他第一次违背这森林里所有生物的意思，他每天一醒，就往女孩的来的方向看。只要一看见女孩匆忙赶来的步伐，他就高兴地摇晃树叶。

 

　　他不知道的是，女孩的父亲正打着这片林子的生意，想要毁掉森林，建工厂。那夜我一听说这个消息，就慌忙向他报告，他在夜风中静默，一副没听到的样子。

 

　　（七）

 

　　是的，我，是那条咬伤你的毒蛇。

 

　　那一晚，你们恰好起了矛盾。

 

　　我住在森林里，这里就是我的家，作为这片生态系统中的一员，我有资格守护这里，在白杨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时候，我应该挺身而出。用我充满毒素的毒液，将这一切完结。

 

　　我伺机等待着，甚至放弃了捕食。

 

　　不幸的你，在最完美的猎杀时间来到了这里。那晚，听见你的呼唤，白杨想到了我说的事，他选择了沉默。在你不注意时，我狠狠地咬了你一口，极快地窜走了。

 

　　你昏死时，白杨很痛苦。他拼了命地喊叫你的名字，泪水断了线似的落下，可他无能为力，他无法带你去就医，他的声音甚至没人能听见。何况他知道，中了我的毒，必死无疑。

 

　　我以为，一段时间的消极过后，他能变回从前的白杨。

 

　　但我错了。

 

　　他向天神乞求，用自己所剩的寿命换你的复活。他哭红了眼，喊破了嗓子，流了一升的泪水，终于感动了天神，换来了你的命。

 

　　知道这件事以后，我很愧疚，我觉得我背叛了白杨，背叛。他说他不怪我，还让我跟你说，他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他说他做了一笔很值的交易，他最多只剩三四十年的寿命了，可你还可以活七八十年，可以活得比任何人都漂亮都精彩，可以交好多朋友，可以走遍好多地方，可以吃遍比果子好吃百倍的美食，他很满足。他还说，他觉得遇见你之前的每一天，都是为了等待你，然后在对方最美好的年华出现。

 

　　如果你也喜欢他，就找个好地方，种一棵白杨树，好好待它，多陪它说话。或许那就是他的转世呢。

 

　　我醒时已经是正午，正躺在白杨树的旁边的阴凉处。一揉眼，发现自己早已满脸湿润。我吸吸鼻子，向上望去，白杨树已经没有了生机，叶子基本枯黄，看起来死气沉沉。我忍不住放声大哭。

 

　　后来听父亲说，生意谈崩了，林子留着。只是那棵白杨，由于树干腐烂，被村子里的人砍掉了。

 

　　我买了一包杨絮，种在了老家的后院里。

 

　　没有人知道，我从乡下回来之后，为什么那么疯狂地喜欢杨树，为什么仰望杨树时眼底总有一片温柔。

 

　　我长大后买了一套独栋别墅，房前种了一排杨树。里面会不会有我爱的白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