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岛之梦·第七章

　　是一家非常普通的旅馆。不似她在网上浏览时看到的那些金碧辉煌的大酒店。她想，她务必要攒着钱，等到在边缘岛找到了份工作再花。她四下环顾了一遭。散发着淡淡香味的檀木地板。橙色柜台。干净的红色法式沙发。暗黄色吊灯。一盆盛放的紫罗兰花。虽然设施很简陋，但是格调不差。她拎起箱子来到柜台前。一个蓝色瞳孔、金发、约莫50岁左右的白种女人高兴地向她问好：

 

　　欢迎光临兰桥旅馆。就您一个人？

 

　　嗯。

 

　　有没有提前预定？

 

　　嗯。路依凡从皮袄中掏出手机，翻到预订页面，递给她看。

 

　　金发女人小心地接过手机，瞟了一眼，抬起头来尖声叫道：

 

　　爱伦！赶快滚过来！带客人上楼！

 

　　路依凡扭头瞥了一眼。

 

　　一个约莫20岁的人高马大的美国男孩从某个房间跑出来。耳朵里还插着耳机。不那么自然的笑容。然后接过房卡。“哪间房？”他瞅了一眼，问道。

 

　　二楼228！

 

　　老女人吼道。路依凡吓了一大跳。

 

　　爱伦趁机接过手提箱，推了推路依凡。示意她跟着他走。

 

　　他们走上那座楼梯。楼梯很窄，橙白色。路依凡偷偷地侧过脸去，从上到下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爱伦。黄头发。赤褐色衬衫。目测一米八五的个子。金项链。右耳耳朵上还戴着一穗月牙形耳环。忽然，什么味道打断了她。

 

　　“你抽烟？”

 

　　路依凡问道。

 

　　“嘘……”爱伦回过头来作乞求状，“小点儿声……别让我妈听见。”

 

　　“你们美国父母管孩子也这么严？”

 

　　“她是我养母……我父母很早死了。”爱伦小声解释道。

 

　　“对不起。”路依凡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沉默了片刻，她又问道，“你现在多大？”

 

　　“16。”

 

　　“16就这么高了？”

 

　　“不然呢。正因为我高中还没毕业，还要受她资助。上大学以后，我想我可能会义无反顾地离开她。我们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逃离，不是么？”

 

　　爱伦又一转身。路依凡差点儿撞进他怀里。确切地说，是撞在他肚子上。这回，路依凡看清了，爱伦的身体虽然很成熟，但脸庞的确算不上成熟。俊俏的脸庞。夹杂着几缕玩味。他用深邃的蓝色眼眸望向她，眼神中蕴含着某种虚无缥缈的梦幻和与生俱来的孤独。

 

　　“可是有一天当我们回首时或许会发现，曾经拼命想要逃离的一切，可能是几十年后我们拼命在记忆里缅怀的东西。”路依凡交叉起双臂，说了句。她这是有感而发。

 

　　他们沿着精心铺设的紫罗兰色地毯往前走。走过一间间空置的房间。226。227。228。爱伦熟练地插入房卡。旋开门。把行李送了进去。然后出来。把房卡递给路依凡。

 

　　“你读尼采吗？”

 

　　“不读。怎么了？”

 

　　“嗯……你知道么，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是个存在主义者。”

 

　　“嗯哼？如果你问我的话，我想我应该是个无神论者。”路依凡说这句话时忽然警觉起来，因为想起老师曾经在课上提到过，跟外国人最好不要谈论宗教……

 

　　“我也是。不过有的时候，我还是相信上帝的存在。”

 

　　“那算什么无神论者啊。”

 

　　“我只是……嗯……不是宗教主义的有神论者。就是……你知不知道有比我们这个时空更高维度的时空？”

 

　　“嗯。”路依凡打开洗手间的灯，“怎么了？”

 

　　“我觉得我们就活在那样的程序中。”

 

　　“什么程序？”

 

　　“一种类似于电脑程序的东西。像是更高维度给我们设置的程序。我们所触摸、所感受到的一切，皆是程序中的编码。一种类似于绝对精神的东西，但又不完全是。或许我们所很难跨越的几个世纪，在程序中不过是一晃。而我们的生命，更是微乎其微。我甚至都不知道昨天我到底是谁。”

 

　　“为何这么说？”

 

　　“就像你玩一个电脑游戏。游戏中的人，他的思想完全来自于我们给他设计的程序。我们可以用一天的时间，来完成他的一生。而稍稍改动一些编码，他又可以以另一种身份，活在另一个世界，爱上另一个人，忘记前世的痛苦。你以为你有昨天的记忆所以你真实地存在，可或许这漫长的记忆不过是由他们一秒钟所写就，他们可以用一秒钟的时间，让你过完所有的诗歌、神话、梦幻。他们让你爱上一个人，让你用一生去爱她，然后，你死了，你的命运被重复，曾经深爱的那个人却在另一个时空中被永远的遗忘……”

 

　　路依凡突然很想哭，“你介意吗？”她从床边的皮包顺手抽出一包湿巾。撕开包装袋。香草的味道扑鼻而来。

 

　　“嗯？”爱伦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你让我想起了一些我一直难以割舍的事情。”路依凡边用湿巾擦着眼角边说道。

 

　　“对不起。或许我的话有点儿重。”爱伦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歉。他那略带歉意的笑容，在从走廊尽头、落地窗前射进的阳光的映衬下，显得如此耀眼而朦胧，以至于让她产生了某种幻觉，以为自己仍在岚雾中学明亮的走廊里，在课下转瞬即逝的喧嚣中，以某种纯粹的态度，仰望着看似美好的未来。

 

　　“所以，我们注定要走向灭亡？”

 

　　“嗯。难道不是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可是……如果真是那样，我们为何还要选择逃离？”

 

　　“其实，逃离，也是某种命中注定的形式。即便是那些声称命运可以改变的人，他们所做出的改变，也是程序中所设计的。换句话说，他们改变的不是命运，是命运改变了他们。有的时候我真的在想，我们并不是真实的存在，而只不过是活在某个人临终前的记忆中，活在某一个破碎的梦中，活在一个注定悲哀的故事里。”

 

　　“爱伦？”

 

　　“嗯？”

 

　　“我要洗头了。”

 

　　“噢。对不起打扰了你这么长时间……”爱伦边道歉边轻轻地关上门。路依凡分明看到，他眼中那些浮动的不稳定的情愫，好像随时要爆发出来。拧开热水。她回味起他的话。他说的对。为什么……他那么年轻，却好像经历过一切。他的话中隐藏着什么？像是召唤她，向着某个梦幻般的岛屿飞去？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多么悲哀的想法。却又无时无刻不流溢着18世纪加尔文教的风采。好似他明媚的笑容。明媚中透露着悲哀。她随手拿起水池上的一袋洗发膏。撕开。涂抹在头上。把头浸入水池中刚刚蓄满的热水中。啊。多么舒服！她反复搓洗、浸入、浸出。一幕幕梦幻般的场景在她眼前的漆黑中飞过。妈妈着急的面孔也隐藏在那里。其实她心里多么明白，妈妈一定会想她，甚至可能不惜一切代价四处找她，终此一生都活在思念她的惭愧中。但她却早在客机起飞的前一天，在手机里，删掉了她的联系方式。她知道她对不起妈妈。她曾经试图去遗忘。她恨她。恨她给她找了那么一个冷酷无情的继父。恨她毁了她的少年时代。毁了她本可以笑着度过的美好年华。她以为这些恨足以使她下定决心遗忘她。可她却终于意识到，即使对她的恨再多，对她的爱却一分没有少。而且，越恨她，她就越体味到她的不易，越试图去理解她，越试图去爱她。可是就像命中注定一样她离开了她，以某种不辞而别的方式，像抛弃搁浅的船只那样抛弃了一个曾经彼此深爱的人，以至于再也无法回头。好似宇宙间的流星，以虚幻的速度坠落他乡。她想向她道歉。她想转身紧紧地抱住她。她想流着泪跪倒在她的跟前。可她却再也无法做到。前路已经设计好。她已经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