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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诗人的手机

作者: 余欣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9-05-29点击:
  
  这是诗人上半年的第四份工作。这一份工作的极大好处,是公司为员工配备了专用的更衣间。诗人再也不用在下班之际提着西装,跑去公共厕所,面对着坑中一堆堆深褐色的排泄物结束一天的工作。每当他在这样的环境中将工作服脱下,换上西装,再走出公共厕所,回家的路上,他便一直感到屎一样的气味尾随身后。如果某一天诗人的妻子突然看穿了诗人的谎言,那一定是因为这经久不散的屎味,诗人觉得,一定会是。
 
  所幸现在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诗人在虽不宽敞,但与公厕相比完全洁净得如同天堂一般的更衣室里,感到身心舒畅。工资一百块,日结,周末则为两百块。诗人很满足,周末不但可以多挣钱,还能以加班为由,让妻子认为自己的事业蒸蒸日上。而上班的第一天,诗人换好西装走出更衣室时,更衣室外的狭长空间挤满了身着黑色西装的人。他们一边交谈着,一边将自己的工作服装进一排像骨灰架一样的储物柜里。诗人觉得大家都是来参加关于自己的追悼会的,把自己一天工作的尸骸,装进坟墓里,然后变成一个自由的灵魂,第二天上班时,又再借尸还魂。
 
  对诗人自己来说,从一名程序员变成一个码头搬运工,并没有什么丢脸的,实际上是一件倍感幸运而且应当感激的事。普通人很难想象的,丢掉工作之前的那段时间,作为一个程序员,诗人面对满屏的代码却总是两眼放空,嘴角流露出近乎陶醉的微笑痕迹,仿佛每一个字符都是少女轻薄的微笑。诗人认为一定是他优雅的神态引起老板的注意,十分危险地,但又义不容辞地,暴露了他诗人的身份。是的,很有可能,老板猜出来他是个诗人。诗人一直都这样认为,所以他对解雇他的老板心存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激。老板一定是因为自己也爱诗,才会以裁减冗员的理由解雇他,同时将他是诗人的秘密保守住。老板是在保护诗人。当一个程序员,远远比当一个搬运工更容易暴露出他诗人的天性和才华。
 
  想着这些时,诗人的嘴角又划过他每每骄傲的微笑,就像一只葡挞上烤焦的弧边。此时他正夹着公文包,踩着皮鞋,大踏步地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如此轻快地走过绿地公园,这里是整个街区不多见的大面积空地,聚集着无所事事的失业者和忙碌不已的小商贩。前些时候,没找到工作的诗人曾经将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这里,坐着思考人生,同时等待慈善协会的免费盒饭。此时盒饭还未开始发放,流浪汉们四散在空地的角落。
 
  就在这一年中最逼近夏日的春日里,诗人感到无比幸福,阳光透过绿地公园的树荫,仍旧像白鸽的翅膀一样热情地拍打在他的脸上,噗啪噗啪。心中的幸福也呼扇呼扇地充盈起来。诗人打定主意要在这时主动打电话给妻子,他很少这么做。他要告诉妻子,当他拖着被代码折磨一天的身躯路过绿地公园时,冷不丁地就想起了她,就好像一滴冰水落在了看似平静的滚烫铁板上,咝咝地就化润到心里去。诗人要告诉妻子,他要继续和她美好地生活下去。然后询问她,是否要在绿地公园边的杂货店捎上一些柴米油盐。是的,这是诗人能想到的,给予家庭主妇的最大的浪漫。诗人把手伸进裤兜,嘴角的微笑弧线似乎更圆润了一些。但或许就在两秒钟之后,这弧线却彻底凝固住了,重合的两条唇线微微颤抖,几欲要彻底分开来。
 
  诗人的手机,不见了。
 
  如果半年前的失业是把诗人丢到冰窟窿里再捞出来的话.这次的事件确实说得上是把诗人绑在受刑架上,冰冻在了几百米深的海底深渊。诗人的手机丢了。此刻的诗人就如同电影中旋转镜头的焦点.他极快速地在记忆中搜寻手机的痕迹,不过无济于事。也许是上午搬那些蓝色箱子的时候丢的?不对,中午诗人接到过妻子的电话。还是下午偷懒去海边抽烟的时候丢的?不对,那时诗人还用手机记录下自己突然想出来的诗句。似乎就在前一秒钟,诗人都还在使用手机,难道不是吗?“太阳砸碎黄昏的影子”这一句不是诗人刚刚录进手机里去的吗?可惜手机并没有体温,诗人无法浪漫地用手心的温度知道它是否前一分钟还在自己的手中。手机就这样不见了,如同在一瞬间遁了形,诗人几乎快要不相信自己的记忆,它似乎正在背后扁着嘴嘲笑诗人。
 
  此刻似有一缕清风打着卷绕过绿地公园的中央,几片在夏天也兀自跌落树梢的树叶被轻轻地撂了起来。刚刚如同凝固了的人也仿佛突然慢慢开始了原本的各自行动。诗人丰富的内心戏终于也失去了耐心。他决定遵从自己的本性,将这件事短暂地抛在脑后,他要快快回家和妻子共进晚餐,而同丢失的手机一同被抛在脑后的,还有他刚刚萌芽的,想要捎带一些柴米油盐的简单浪漫。
 
  手机丢失这个事实,其实对于诗人既是一个不小的损失,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诗稿全部丢失,诗人可以将它们从脑子里全部找回来。实际上,即使有一些出入,也未尝不是好事。只是这可能会花一些时间,但诗人所不缺的唯独就是时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一种优雅的疏懒。真正让诗人在那一刻头脑空白的,是手机中的诗稿若被别人看到,他诗人的身份就将被曝光。
 
  在这样一个对诗人完全没有容忍的时代,一旦诗人的身份被曝光,就连在垃圾桶中捡食度日的流浪汉,也会对他流露出鄙夷的神色。这就是一个充满奇怪偏见的时代。家中的妻子要是知道他是一个诗人,很可能晚饭都不吃也要赶着当天拟好离婚协议,法院还会将他不多的存款也全部判给妻子。而他的朋友们,实际上除了另外几个诗人,他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朋友,即便仍旧有某些人潜意识里把他当成朋友,在诗人身份曝光后,这种可能性也就没有了任何意义。隐秘,危险,为理想献身,在这个时代成为一个诗人就是这样一件崇高的事情。于是在演过这些内心戏之后,诗人几乎是以一种慷慨就义的心态将这件事抛在脑后。他想,此身一旦就义,后人也会以诗魂的美名赞美他吧。
 
  当然,诗人并不想这么快暴露身份。他盼望或许仅有的运气让手机掉落在涨潮前的码头石缝中,最终被月夜的浪漫潮水卷走。这归宿也许最适合他手机中的那些诗句。退一万步来想,诗人也希望手机至少是掉落在绿地公园的阴沟里,在一堆粪水中分崩离析,这也符合诗人对自己一生的定位。诗人希望手机能悄无声息地,如蛛丝被晨风拂散一般地,倏忽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但事情在饭桌上就变得不对劲了。妻子竟然没有主动为诗人盛饭。在诗人的注视之下,她才勉强将诗人的饭碗盛满,但却不为自己盛。而当诗人开动后,她也还是就那样呆呆地看着诗人。诗人不确定妻子是不是一直都是这样,他的直觉告诉他,今天确实是有些不一样。诗人尝试着要与妻子展开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比如分享一些两人过去岁月的浪漫。但在诗人一番长篇的追忆之后,妻子突然开口,却是责怪诗人忘记带一瓶酱油回家。责怪。在诗人的印象中,妻子很少责怪自己。如今自己的尊严却因为一瓶酱油就被挑战了。诗人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喉结翻动了一下。他就这样注视着自己的妻子,希望她能收回刚才那句话。但妻子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用几乎和他一样的眼神注视着,还眨巴了一下眼睛。
 
  诗人忽然意识到,妻子或许已经都知道了。他的电话或许昨晚就忘在了床头。就在诗人让一个个蓝色箱子做距离二十米的位移运动时,妻子正从酣梦中醒来。窗帘中透出的熹微晨光如同被刀片刮薄的黄油,涂抹在妻子的脸上,也涂抹在诗人的手机上。就这样,妻子坐起身来,手捧着诗人的手机,将诗人手机中的诗一句句一字字地读出来,就像小心翼翼地跳着针眼绣着十字绣。诗人最喜欢妻子这样的神态。他知道是诗的魔力让妻子变得如此美丽。也正因为这样的美丽,妻子虽然知道了他是诗人的事实,却又被他诗句的魅力所感染,妻子不知所措了。到底是背叛自己日常生活的经验,还是背叛自己对丈夫的爱还有为诗所震撼的心灵?
 
  诗人理解妻子这巨大的痛苦,就好像这样的痛苦同样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是否应该就此罢休,解脱妻子也解脱自己?此刻妻子已经离开饭桌,背对着诗人站在厨房的窗前,窗前放着诗人买回家的大号砂锅。她应当是在盛汤吧,但为什么一直凝视着窗外?诗人不知道自己还能如此看妻子多久。毫无疑问,他是爱妻子的,如果要他在妻子和诗之间作一个选择,他很有可能会不知所措。
 
  这时,家里的电话响了。妻子回过身来,却并没有去接电话,只是如同刚刚在饭桌上那样,注视着诗人。电话铃间歇匀称地响着,其他的一切都好像凝固了。这是一个圈套。这铃声背后的人,将会成为压垮诗人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妻子也希望他自我了断。无论这是一个告密者,还是一个谴责者,甚至是一个执法者,诗人都知道,此刻的电话就是一个潘多拉魔盒,只有他一个人来开。
 
  你小子怎么这么半天才接电话?知道你手机丢了你也真够傻逼的。晚上来喝酒,胖子的新诗昨天终于他妈发表了,他要透支稿费请客。要我说,他写的那是什么破逼玩意儿,我五岁时通灵写出来的都比他好。还有上次茶花杂志的那个女编辑,就是除了胸大一无是处的那个。完全不懂诗,还敢在我们几个老诗人面前夸夸其谈。今晚上我们也约了她,一定要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道什么叫诗人……
 
  狂风骤雨,歇斯底里,莫名其妙,诗人几乎想要用他学过的所有气势汹汹的四字词语去砍断这些没有头脑的话。他不确定对面是谁,或许是黄三?还是小金金?反正肯定不是胖子。这并不重要,诗人此刻只想让这个近乎在电话里骂街的人停下来。他难道不懂得如此高调地在谈话中谈到诗和诗人是多么的危险?妻子仍旧站在厨房里,还是冷冷地看着他。
 
  只需要一瞬间的冲动。诗人冲向厨房,抽出刀柄上还残留妻子左手余温的菜刀,他痛苦地想到妻子是个左撇子。诗人就这样回忆着向妻子斜劈下去。沉默的惨叫,无声地向一边睡去,她就像失足于水中的奥菲莉亚。做完这一切的诗人并没有停留,他用自己的西装外套包好菜刀。迈着诗人才有的优雅步伐,走出家门。然后是三个多小时后的烧烤店。如约而至的朋友们依旧像往日一样嘲笑着稍有些害羞的诗人。杀机骤现,诗人挥刀砍向这些诗歌灵魂的背叛者。现场一片混乱,诗人似乎错杀了一两个眼中只有恐惧的年轻服务员。他对此稍有遗憾。此时蓝色的血液舔舐着诗人的刀口,也舔舐着诗人的心。他相信他唯有这么做,才能不辱诗人之名。
 
  一生中,有很多次机会,诗人可以作出这样的选择。但他一次也没有。实际上,他只是别过身子,不看妻子,然后唯唯诺诺地应承电话那头的粗野。晚上的聚会,我一定会去,大家一定等我。等他挂上电话,妻子已经从厨房那头走过来,手上拿着一张白花花的纸。离婚协议?五秒钟后,诗人就在嘲笑自己的愚蠢了,妻子怀孕了。诗人就要成为一名父亲了。自我放弃到像诗人这样程度的男人,也还能相信,如果妻子怀孕了,即便她知道自己是个诗人,也做不到离开他这般无情。妻子还是没有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似乎是怜悯,也似乎是鄙视。
 
  生活如此绝望,每个人却都兴高采烈地活着。诗人坚持这一句就是当天晚上,在频频高举的啤酒杯之间,他忽然天才一般地想到的。他高声地向他们朗诵出来,这些和他一同围坐在一张桌子边的酒鬼诗人们纷纷对此表示了极大的不屑。他们也不质疑诗人,只是将一杯杯黄色的液体推向他,让他拌着笑声吞咽下去。烤鱿鱼和韵脚在一起,辣椒粉和十四行在一起,鸡中翅和魏尔伦在一起。诗人又感到身边这些人,其实与他是志同道合的。只不过与诗人相比,这些人欠缺了点什么。到底欠缺了什么呢?诗人也想不清楚。
 
  直到被诗人们背回了家,依稀听到他们像复读机一样对妻子重复着嫂子不好意思,然后不知道如何轻飘飘地躺在了沙发上,背后传来也许是妻子关卧室门的声音,诗人才意识到这原来是平凡的一天。
 
  无论他诗人的身份是否被所有人知道了,这也都是平凡的一天。假设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必然早已选择了成为同谋,装作一副自己并不知道的样子。为着欺骗世界,来欺骗诗人。说不定自己的手机正是被这些诗人们藏起来了,而妻子亦是参与者。他们也许以为,手机就是这位诗人天马行空的灵感之源。卑劣的行为,所以他们一直这样说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诗人感到自己诗人的尊严在隐隐刺痛。而现在,他只能在这平凡的阵痛中选择沉沉睡去。
 
  最后的故事一览无余。诗人早早地起床洗漱,穿好西装。他似乎习惯了没有手机的生活。临出门前,妻子竟然破天荒地对他微微一笑。诗人突然站住了,他突然发现现在的自己一身轻松,他似乎不再是诗人了。如果有人偷走了他的手机,并伙同所有人,来否认他是一个诗人的现实,他就变得不再是一个诗人。诗人也许背叛了这么多年来的信仰,他稍微有点羞赧,但似乎竟然是幸福的羞赧。好久没有这样了,他回过身去,抱住了妻子,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吻。
 
  诗人快乐地走在上班路上,路过了熟悉的绿地公园。他伸出右手,握成拳头,向等着领免费早餐的流浪汉们喊道:“加油!”他兴高采烈,现在,他不再是一个诗人,他是一个被埋没的软件工程师。他要努力奋斗,去完成他的职业理想。他想好了,他现在就要去码头辞职,然后回到过去上班的软件公司。他要站在老板的面前,给老板许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乔布斯什么的也不过如此。他知道他能做到这一切,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自己。现在,他能够面对现实,所以也有能力展望未来。他知道,他能够为妻子和不久就要到来的孩子,创造更为美好的生活。
 
  最后的最后,也许只是一个开始。踌躇满志的诗人打开了码头更衣间属于自己的柜子。手机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出所料。对于丢三落四的诗人,这实在是平凡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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