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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重构

作者: 谢惊鸿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9-06-10点击:
  
  安妍有时会回想起那个下午。那一天他们把家彻底打扫了一遍,仿佛这么做就能有一个崭新的开始一样。当时她和母亲一起清理储存室,她们家的房子有十几年光景,储存室的灯不知何时坏的,整个逼仄的空间都阴沉暗淡,里里外外层层叠叠地堆垒着各式杂物,而且一年四季都有一种凉气,似乎能从那些板砖门缝里逸散开,丝丝入扣地将人萦绕包裹起来。因为父母新婚时没有装修好,储存室的门那里有个小小的槛,迈过去,地上紧挨着的就是一道深而狭长的裂缝。那时母亲忙着摆放和腾挪东西,稍不留神,那枚银制婚戒从她手上脱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滚动与碾压声,然后骨碌碌到了裂缝边,银光一闪便不见了。她和母亲急忙俯下身找,可是真的很奇怪,她们把角角落落都看过了,就是找不着。那一点银色的光亮,就这样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没入了储存室的黑暗里、岁月深而又深之处,逝去了,便不复返。
 
  也是在那时,安妍记忆中一些模糊的碎片被打捞起来,那一点银白色的亮光晃得她心惊。她想到父亲的戒指似乎很早就丢了,母亲当时肯定心痛地说过他的,大概也一起找过,可是那枚小小的戒指就是这样在岁月的犄角旮旯里佚失了,遍寻不着。
 
  现在想来,真像是生活的隐喻。原来早早就埋下了。从这一道裂缝起,很多东西已经从内里悄然崩塌碎裂了,即使它们向外人展示着完好的形状。
 
  “他们到底还是没离成。”放学时安妍对文泃说。
 
  文泃安静地看着沉默的少女。冬日,天色暗沉下来时风势很大,刮起阵阵寒意,吹着她额前的发丝,鼻尖是红的。他在小摊上买了两份瘦肉丸,一份给她。安妍虽冷,但她原本就怕烫,也不想在别人面前露出一副龇牙咧嘴的馋相,便一直矜持地端到家,不过心里是急着想吃的。倒是文泃一路端着吃,眼镜上都是雾气,鼻尖也冒出细密的汗。安妍看着他,微微勾了下嘴角。
 
  也就是在这时文泃开口:“我今晚走。你送我吗?”可安妍只是垂头,什么都没说。
 
  她到家时母亲正在做菜,父亲在看电视或看报。母亲一边唤她“去,把衣服晒一晒收一收”,一边把菜切得梆梆响。“我忙前忙后忙里忙外一早上了,背都直不起来,你怎么就只知道跟个死人似的跷跷腿看看电视看看报?我难道天生是劳碌死的命吗?买了菜不晓得洗了先?过来给我打打下手都不会吗?”父亲就讪讪站起来去厨房,在柜台炉灶间荡来荡去,不知哪里有他插手的地方。“起开起开,笨手笨脚的,粘在厨房占位置,没见我身子都周转不开了吗?烦死了。”母亲把油沿着锅的边缘倒了下去,油滴四溅,嗞啦一大声响,她挥挥手,皱着眉把父亲推开。父亲站在厨房门口,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安妍想到有次只有她和父亲吃饭,他说:“唉……你妈妈她就从来没让人有消停的时候。”听来有抱怨的意味,其实无可奈何更多。
 
  她收完衣服,坐在餐桌边一勺一勺地吃着瘦肉丸,已经凉了一点,但还是热乎的,在空气中化开一阵白色的温暖的水汽,食物的温暖在肺腑间传递,整个人好像也和暖地融化开来。如果生活也能像一碗瘦肉丸一样给人热气腾腾的期待就好了。
 
  母亲还在烧菜,父亲将炒好的菜端出来摆在桌上,这样寻常的影像,却在安妍心里激起幸福的哀愁。
 
  晚饭的时候母亲问她:“有没有男生喜欢你?”
 
  “没有。”
 
  “那你也太逊了,都没有人追。”母亲吃吃笑起来,不怀好意地打量她,“明明也不差嘛,怎么可能没有人喜欢你?你有没有骗我,瞒着我什么事?”
 
  “没有。”
 
  这顿饭除了这段小插曲还是很和美的,没有谈话时暗藏的刺、母亲含沙射影时瞟向父亲的眼风,这些东西总像鱼刺一样卡在她喉咙里。如鲠在喉。一切难挨的,即使如此沉重,压迫得人几乎要窒息,可一旦稍稍消停,便像不存在一般,人总是选择性地遗忘或延缓切肤之痛。
 
  明明安妍上幼儿园时,父亲还是很血气方刚的一个人,有时近乎粗暴。那时的安妍习惯了半夜醒来,房间灯光大亮,父母都怒气冲天地吵着架,母亲咬着牙重重地拧他,全身酒气的父亲就暴怒地将她一推,或是手一扬打下去,安妍只能大声哭喊着:“爸爸妈妈你们不要吵啦,不要吵啦……”
 
  有次母亲翻晒衣被,拿出多年前那些枕巾,问安妍要不要铺到枕头上,安妍决绝地摇头。回忆太有声有色、触目惊心,以至于她一看见枕巾就能感受到小时候自己温凉又湿黏的眼泪。
 
  这些年来她渐渐流不出眼泪。安妍听母亲讲过,当年家里是如何反对她嫁给父亲,她又是如何执拗地跟定这个与她恋爱四年的男人。而这么多年,安妍眼睁睁看着柴木焚成灰烬,或者,比灰烬还要不堪,曾经的感情都变成如今中伤对方的筹码,锦缎绣花的面料一撕开都是发霉蛀蚀的败絮。尤其是在她中学时。
 
  那段难挨的时光里,安妍回家就能听到父母歇斯底里地争吵,母亲在那时老得更快了,皮肤暗黄、眼睛红肿,凸起的眼球布满血丝,似乎要瞪出来,原来就比较高的颧骨此时隆起得更厉害,只因下面那些肉都瘦凹陷了。她那时歇斯底里得近乎疯癫,每天都是跟父亲闹、吵,打他,拧他,把东西摔得到处都是,出门又要没事人一样办公谈天。连安妍都觉得她演得太苦,担心母亲不知何时可能就崩溃了,变成彻头彻尾的疯子和泼妇。
 
  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生活的重头戏就这样成了细枝末节,都无人打理,因而一派颓废。安妍觉得自己夹在两人中间也是要疯了,她忍无可忍地吼她:“这种日子让我再过下去还不如死!”
 
  “死?”母亲木木地重复一遍。
 
  她们那时都站在卫生间门口。卫生间的小窗,正好够一人越过,家里的窗户中也独它没有被在外面安上不锈钢的防盗窗。透过它,安妍看到外面不曾被割裂的天空,灰白色的,小小一方,也是惨淡而衰败的。母亲做出一个同样惨淡的像笑一般的表情:“你会自杀吗?你不会吧。我也不会。我们都一样怕死,怕得要死。”她原来是软弱而自知的。
 
  母亲突然凑近了,低低地讲:“告诉你吧,你爸他在外头有了女人。而且,我之前也完全不知道他在赌博,赌得很大。”她忽地咬牙切齿,声音一下子提高:“他都瞒我,都骗我。他甚至差点去借高利贷你知道吗?还好我及时发现了,否则都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你爸爸是这样禽兽不如的人。”
 
  安妍淡淡地“哦”了一声,问:“你们能不能离婚?”
 
  “小妍,你想爸妈离婚吗?”母亲的脸色凝重起来。
 
  “想,巴不得你们早点离。三个疯子住在一起,这样的日子还是早点结束好。”她丢下这么句话便抽身离开。
 
  意想不到的是,那段争吵竟会以一种无力而庸俗的方式落下尾声。
 
  “我们还是决定不离了……我听说有很多女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嫁不出去,只因为男方家长介意她父母离异。单亲家庭……很不容易。额。爸爸妈妈是为你好,我们不希望你将来碰到爱的人却因为爸妈的错而得不到幸福……不管怎么样,小妍,你也再给爸爸一次机会……我们都要好好的,把这个家支撑下去……”那天他们把家彻底打扫了一遍后父母开始摊牌,母亲哽咽了,父亲在一边低头沉默。
 
  他们就这样把她打发了,说着为你好这样苦口婆心的话,安妍却没有丝毫感动。她瞥了一眼不知什么表情的父亲。“真要离的话,房子肯定要给我的,不然我没法在市里上班。你妈妈就让她住外婆那儿。”有次父亲笑嘻嘻地跟她讲。她以为他早已算计好了。不过是无力面对后果的懦弱,至于找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吗?
 
  可她还是乖顺地点头,应景地掉了几滴眼泪。
 
  他们风平浪静的生活像一件碎了又拼在一起的器皿,还能盛放得住内容,使人忘了历历在目的裂痕,但一次深夜里音调稍有起伏的喃喃、母亲有时斜斜瞟过去的眼风,都提醒着她过往破败难堪的真相。一切都看似在慢慢愈合,只不过每月要去银行汇一笔钱给别人,其他的事却好似连影子都消融了。母亲开始做家教挣钱,父亲也不再大手笔,钱都是母亲给他的,正好是早上买一桌菜的数目。他呢,可以为了差价跑四个菜市场,就为了买一尾新鲜又相对便宜的鱼。有时候他们一起去素食馆,花一点钱就可以饱腹。电影票特价时两人还会早早洗完碗去看电影。他们走在街上,是一对再正常不过的毫不起眼的夫妇。仿佛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不过,谁不是这么过下去的呢,絮絮地,淡淡地,如嗑瓜子一般,瓜子仁是香的,苦的,坏的,都一样云淡风轻地咽下去,内里的滋味,难对外人道破,庸庸碌碌的一生,也大不过这样一粒瓜子仁。
 
  她反而有点怀念从前。虽然每晚十一二点的时候,父母的吵架声仍会隔着墙清晰地传过来。她早早熄了灯,他们以为她睡了。其实她在哭,一直压抑着声音,那些抽噎像粗砾的碎石般砥砺着她的喉舌。她全身发抖,牙齿咯咯打战,寒意在身体深处凝结成核,慢慢扩散,头脑嗡嗡作响,心脏仿佛被绞着扭着,原来心痛不只是说说而已的。
 
  但那时文泃陪着她。
 
  就是在那样的一个夜晚,她忽地想起了文泃,拿起手机问他:“在吗?”
 
  文泃几乎马上回复了。这反而让安妍开始犹豫。她不知道是否要走到这一步。
 
  她与文泃相熟,最开始是由一个偶然促成的。安妍的学校对学习抓得紧,老师同学对周末补习心照不宣。上学期初的一个傍晚,父亲把她送到班级辅导的地点时接了通电话,对安妍讲自己临时有事,叫她下课后自己回去。
 
  那时同班同学文泃也正好被他母亲送到,他母亲看见她和父亲愣了愣神,还是率先打了招呼,热情地说:“原来是你女儿呀,下课我接,反正顺路嘛。女孩子走夜路也不安全。”看来两人是熟识的。安妍对她过分的好意感到手足无措,想想文泃平时也算活泼随和,同车不至于尴尬,无奈答应下来。
 
  那晚放学后,她下了楼才惊觉自己记不清文泃家是哪辆车了,在落满夜色的路口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自己走回去。等她打开家门,母亲一把抱住她:“到哪去了,我都快急死了,你同学家长也打了好几个电话。”她转身拿起手机打给父亲:“回来了回来了,叫他们放心……”然后又开始数落父亲的不是。
 
  第二天文泃苦着脸来找她:“对不起啊……昨天忘记和你一起下楼了,本来该留意你的,可我和我妈聊着聊着就忘了,一眨眼你就不见啦。我妈昨天都要急死了,回去后劈头盖脸地骂了我一顿,就差揍扁我了……”看着他一副惨兮兮的样子,安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两人慢慢地能说上几句,也突然发现放学后能同行很长一段路。“姑奶奶,我可不敢再把你看丢了。”文泃走在她旁边,笑嘻嘻道。安妍也不由得笑了笑,在他面前总是轻松一点,甚至,仿佛能无话不谈。
 
  她想到有一次走在放学路上,文泃垂头去转卖糖画的老人的罗盘。盘子转动着,不是兔子,不是老鼠,不是鸡,而是——一整条龙!他竟然转到了最大的糖画。安妍怔怔看着山羊胡的老爷爷舀了一勺糖浆,飞快地在案上勾出一条橙黄的龙,夕阳下,他的胡子仿佛也是蜜糖色的。
 
  “喏,给你。”文泃把糖画递给她。
 
  “不不不,还是你吃吧。”安妍摇摇头。
 
  “拿着,女孩子就应该吃最好的。”他把那条龙塞到她手里。她小口小口地咬着,甜丝丝的。她那时叹了口气。很多时候,生活于她,甜味终是太少了些。甜蜜都是虚幻的,她有时会阴沉地想,唯有痛苦恒久真实。
 
  可她在头昏脑涨中想起的却还是他笑嘻嘻的样子。母亲说家丑不可外扬,这一盘肮脏她真要端给别人看吗?但是维持安稳却脆弱的假象实在令她厌倦,被另一种力量驱使着,她心一狠就把事情和盘托出,不过细枝末节都略过了,只说父亲出轨。原来让她心里翻江倒海的事,说出来甚至有些稀松平常毫不着意的样子,三言两语就打发了。
 
  文泃笨拙地安慰她几句后,屏幕那端有一段时间陷入了沉默,再发过来时是一长串文字。文泃告诉她,他母亲在QQ上和一个男人交谈甚欢,有一次他们一家人吃着饭,她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讲了几句便起身去了阳台,还反锁了门。他后来知道是那个男人的电话。他父亲因此与她大吵一架,最后沉默地出了门,深更半夜把车开走了,一直开到省边缘一个小县城,在盘山公路上停了一夜,第二天才回来。
 
  “我还偷偷登了我妈的QQ跟那个男人聊过……我警告他别骚扰我妈。没什么用。而且也没问出什么。说到底我只是个软弱又没用的小孩。”安妍想,他平时是那么开朗的、大大咧咧的一个人,此刻眼里却也许同样凄迷一片。
 
  秘密是网,秘密是负担,秘密是绳索,将远在两头的人系住,一点一点拉近。他们本以为会一直戴着明媚的假面以笑脸迎人,却突然在彼此身上找到相似的、阴暗的事物,所以天然地靠近,仿佛结为一党。也许只是需要安慰,需要一点点温热的东西,把一些凉薄的回忆捂热一些。即使他们能给出的都是那么的少。
 
  安妍对情爱已经没有期待。结局与真相,都不如鸡肋,那何必在虚幻的盛宴前露出饕餮的一面?背过身去,一直饭疏食饮水,便无需承担幻灭的沉重感了。她待文泃有那么点不同,但只是一点罢了,每天多一点问候,几条短信,一起回家,不想再旁生枝节。她奉行“无”,把一切渴望的不渴望的都推开,避开所有开始也就没有所谓结束,用偌大的空无把自己圈住,保护起来。文泃只是环抱住了她的壳,但她不会把壳打碎,让他进来。
 
  但也许文泃不是那样想的。他渐渐变得不一样,每天晚上发短信给她,求她说爱他。安妍回复他:“这个年纪的感情,不过是puppylove,我们已经没有小狗的单纯了,又为什么要像它们一样蠢?”夜深了,楼下关店拉卷帘门的声音,此起彼伏,路灯昏黄了一些,疾驰过的汽车的车灯短暂地扫射安妍的窗台,远处有人骑摩托的声音,忽远忽近。
 
  文泃生日的时候告诉安妍自己要一个礼物:“你……算了……你肯定不愿给的。”
 
  “你说啊,到底是什么?”安妍抬眼看他,似笑非笑的,却也大致猜得到。
 
  “我想……我想你亲我。”
 
  “哦。”
 
  “哦是什么意思?”
 
  安妍没有回答。文泃也就不再说什么,到了文泃家楼下,他冲她笑了一下:“走啦。”他踏进打开的防盗铁门,安妍也迈了进来,突然凑近,冰凉的嘴唇擦过他嘴角,文泃抱住她吻下去。高高的铁门外,邮递员骑着自行车叮铃铃地过去,不知往哪家信箱里塞了报纸。铃声使牙齿相碰的咯咯声显得微乎其微。但安妍还是感到一丝恶心。她推开文泃:“走了。”
 
  防盗铁门切割着她的身形,咔嗒一声,安妍却已经走了很远了。文泃后来对她说,他有时候觉得安妍就像他母亲,像水一样寡淡凉薄,明明是实体,却都是会从指缝里漏掉的,他两头努力,但什么都留不住。但是他总有点不甘,即使深知自己无力而软弱,也要装出能控制住什么东西的样子,好像尽在掌握之中,尽管这与实际截然不同。
 
  可是谁又能真正掌控呢?
 
  这光阴间,漂浮着太多事,以致父亲浓烈的一面被渐渐洗淡,热血涂在地上,他变得沉默,不再轻易发火,母亲喋喋不休横加指责时他甚至会小心翼翼赔出笑脸来。他从一个青壮年长成一个松松垮垮的中年男人,在家里穿着母亲花几十块钱买的睡衣,白发渐多,老人斑也冒了出来。
 
  “你猜你爸现在怎么着?睡了一夜,他躺过的地方都有一层油。真是越老越臭。油垢臭。”母亲不无嫌弃地说,似乎忘记了自己早已遮掩不住的肚腩。
 
  母亲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所以她再颐指气使、再蛮不讲理也是合理的。母亲有无处不在的优越感,她是咄咄逼人的、压迫性的,希望用自己的意志一统别人的意愿。她也有过好时候啊,翻来覆去讲给父亲和她听的,不过是她小时候当中队长大队长代表全市发言,家底殷实,逢年过节别人送的礼都堆到楼道上;读书时有几个男生傻傻地献殷勤。“结果还不是瞎了眼嫁给你爸,弄成这个样子。”好似无限风光的败落,错都错在父亲。安妍让着她,她愚蠢庸俗而不自知,还希望生活都像少女的梦想,于是总有那么些可笑的不甘。实际上,生活的平乏从开始就能一眼望到底,她理应在这样的位置。
 
  父亲顺着她,总有点补偿的意思。他大概慢慢懂得,把冲动与意气打在生活上,生活只会更重地还击他。因此他只剩下隐忍与沉默。从某种意义上讲,安妍与父亲是战略同伙。安妍知道父亲的错,却感受不到他的错处,她反而因此爱他胜于母亲。她受不了母亲。她更喜欢与父亲相处,为着不受优越感的压迫,更为着不直面生活的逼仄。她能和父亲聊聊最近看了什么书,有什么感悟。父亲说他早年想写一篇叫《逃离桃花源》的小说。但这种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好时候已然过去了,他和愤青的岁月渐行渐远,每天看的朋友圈远多于书。“老了,没有才华,写不动咯。这个心愿就交给你啦。”那时他拍拍安妍的肩。
 
  “我今晚走。你送我吗?”这句话把安妍从回忆拉回现实。文泃母亲调到了杭州,他要转学去那里读书。
 
  饭后母亲说要去朋友家坐坐,拾掇一下后出了门。父亲等她把饭吃完,洗完碗便说自己要出去散步。她陡然一惊,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猜疑着。猜疑又让她陡然一惊。她不过是像母亲一般出了点事就不停猜忌的女人,唯一高明的地方便是能装得不动声色。
 
  她看着父亲走下楼道,楼层的灯光依次亮起又熄灭,父亲的身影慢慢融入夜色。安妍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还是换好衣服打车去了机场,到时给文泃打了电话。一会儿后文泃小跑过来。他们相对站在神色平常的穿梭而过的人流中,却一时没有什么话可说。
 
  文泃突然贴近,捏了捏她的手:“Godblessyou.”他是信基督教的。
 
  “可惜我不能这么珍重地祝福你。”
 
  “为什么?”
 
  “我不信教,不能用上帝来保佑你。”
 
  “怎么会。”文泃认真地说,“上帝会听见每个人的祈愿,信教或不信教,他都会庇佑你,回应你的愿望。否则,他就不是上帝啦。”
 
  “那么,godblessyou。”
 
  “谢谢。”文泃笑了。
 
  他们像两颗孤独星球短暂交会,埋葬了彼此的秘密,然后还是无声运行在不同的轨道上。一切都会往前运动,仿佛那些心底的隐痛,他们都不曾当着彼此的面揭开过。也许这样是最好的了结。
 
  安妍转身离开时,与她擦肩而过的人极其眼熟,她藏在过道边,看见父亲定定站了许久,用手机发送了什么后打车离开。她赶紧叫了一辆车。
 
  等安妍推开家门时父亲已经在客厅读报了。她神色平常地说:“我也下去散步了,怎么没碰见你?你溜达到哪儿去啦?”
 
  “大概我们方向不一样吧。”父亲笑笑。
 
  拙劣的借口。
 
  终是各人有各人的事,不打扰、不过问、不干涉,让它们面目模糊着,反而好些,厘清才要大费周章,说不定还会大动肝火。
 
  第二天父亲发了烧,大概是受了凉。“怎么回事?我思来想去也想不到他是怎么冻着的。”母亲喃喃。
 
  “大概在家里衣服穿得少了呗,这几天不是有点风嘛。”她淡淡应道。
 
  “我想也是这样。”母亲说。
 
  安妍从小就经常喝中药,最初苦得她一张脸都皱在一起,现在她却能面不改色地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一壶。生活崩塌重构,回复往前,带来的阵痛平静却如潮水汹涌。安妍觉得她一生的姿态也就是这样,什么东西,她都能不动声色喝下。那滋味流淌在她全身的血管和肺腑中,静流不息,奔涌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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