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自拍

　　一

 

　　人似乎摆脱不了对表达自我的渴望。千年前仓颉造字，人三岁便牙牙学语，对倾诉的向往成了人类秘而不宣的宿命。

 

　　我们喜欢将过早学会表达与早慧连接在一起，它似乎定义着一个人进入智的世界的那一刻。在某个换季的清晨我吐出了第一颗清晰的词块，含混而美妙的语言或一团尚未成形的音节摇撼着我幼稚的灵魂，未曾意识到我已经摆脱了混沌的孤独感，正式被文明悦纳。

 

　　没错，我想我要把表达的根源归结为智能生命滥觞于原始丛林中那丛温热而绝妙的智慧之火与它那骄傲而落寞的孤独。当理智于鸿蒙中孕结为一颗谜语般含苞待放的花苞，人类便迈上了自我表达的孤独小径。1977年NASA发射的旅行者号中携带着两张“地球之声”唱片，刻录了半部人类的文明史。潮湿而破碎的雨声，山风海潮的轰鸣，乃至各国语言纵横交织出的一声问候，被凝固在这样一张将亘古存留的请柬当中，投递出的是人类情难自禁的对同伴的渴望背后，涓涓不壅的孤独。同样地，如今我们对于人工智能的狂热，是否也折射出了人类试图创造一个朋友的野心？人太过渴望表达，放置于集体中它幻化成对更高等文明的探索，那么小至个体本身呢？

 

　　由此，便诞生了自拍。

 

　　二

 

　　人们总将自拍理解为一种自恋心理的奥妙投射，正如希腊神话中面色苍白的水仙花少年，临水自照顾影自怜。而我更倾向于将其定义为一种个体需求，在这样一个群体性孤独的时代，它显得那么不可或缺，自工业革命以降，人们从土地中被解放，世界随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们开始重构认知，在混乱迭起的年代反思自我与社会的关系。个体的身不由己总是在被时代裹挟时方才体现，而人对孤独和情感匮乏的恐惧使人不得不选择群居。在动荡中人总是更易找到集体，政治革命，人文与道德体系的推翻与重筑，战争等一切力量巨大的事物使人不得不去思考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定位。但如今，相对的安定与和平统治了世界，当一些宏大的概念被解构，一些集体性情感被消除，当我们意识到，和平、人权、尊严、独立甚至自由、民主这样的词汇在如今温和的社会摇床中已不再占有太多的个体需求时，哪里又才是我们这一代人情感的投射点？是的，人们开始从专注于社会，专注于世界，徐徐地转向专注于自我。而自拍，因着其所能带来的对自我的关注，人无法避免对其的狂热。

 

　　它的本质与文学、艺术并无二致。只不过它将自身具象化为一种受众广大的行为，具有强烈的时代感罢了。我总暗自猜想，香奈儿一定也会是个热爱自拍的女人。她曾说，不用香水的女人没有未来。而香水，被定义为女性美的凝结，甚至成了一种对女性情感的解读，一种女性自我定义的途径。而自拍又何尝不是一种对自我的诠释？女人偏爱关注美，于是她们希望从香水中觅得一条隐秘的情感出口，又怎么不会在自拍中，挖掘自我表达的愉悦？

 

　　文学的首要目的同样也是表达。艺术家们也渴望世界的认可，而自拍者，则试图在N张光影交错、笑意朦胧的照片中，收获来自自我或他人的认同，甚至否定。此时我的脑海中闪过普拉斯、伍尔芙的脸，而她们，都曾和我一样，试图用文字传达自我最隐秘的反省与孤独，描摹个体最浩渺的希冀和最疏离而无望的理想。

 

　　此时不如来张自拍。

 

　　三

 

　　自拍也许总连结着谎言、虚假和一些欺骗手段。我想这应是人在刻画自我的过程中，放弃了对真实的恪守，选择了某一种自我希冀。

 

　　真实一定有价值吗？文人山水的价值在于写意，咏物诗的核心常常在于自比，而自拍中的美化与虚化，背后折射出的是温柔的愿望：对美的渴望，对认可的渴望，以及无穷无尽的对自我的期许。倒不如说这是一种自我的反哺——现实已经如此残酷，何必在自我欣赏的时候，仍要为难自己。

 

　　这似乎就是普拉斯的用意。她自杀时，桌上端正摆放着的黑色弹簧活页夹里，盛放着混乱的自我质疑，浓郁的情感与呐喊。开篇清晰地打着《精灵及其他诗作》。这部诗集可以说是她艺术创作的巅峰，她一生传奇的囊括，她与自我在死前的最后一次重逢。在丈夫出轨的剧痛中她几乎直不起腰，却在这部充满了色调冷暗的自我刻画的诗集中，刻意以第一首诗的第一个词“爱”起始，以最后一个词“春天”收束。这便是她希望的余烬，她最后的温柔梦想。若将其理解为普拉斯的自拍，那么这就是那虚化的美，那最后的期许。在广袤的人间，在醉意盎然的梦境，它替你写下了自我的无声定义，而你的小舟由此驶向远方。

 

　　所以我偏爱将一切自拍，无论广义还是狭义上的，由一种自我表达的需求转到一种许愿式的遐想，一种对自我的刻画。它认定了你的基调，成为你的某种镜像式存在，包裹你轻柔的梦想。

 

　　四

 

　　“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这是辛波斯卡所言。由是观之，我对自拍的一切定义，在其存在的本质面前，似乎都黯然失色。

 

　　也许，自拍即是自拍。一个抬手的动作，一个精心设计的微笑，一个恰到好处的快门。

 

　　可世界因此也少掉许多虚妄的假设、宿构的定义和纷繁的可能。

 

　　而我坚定不移地进行着一场定义和叙述的游戏，我的自拍。我那样钟情于原因和结论，钟情于推翻、重建与构筑。我喜欢假设我与全人类同在，它让我觉得我正与人类同在。“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每个人都是大地的一部分。”

 

　　行文至此处，我忽然意识到这便是这一场关于自拍的讨论之于我的意义。当我凭借伊卡洛斯之翅飞翔于天空，寒风冷冽如刀，底下的米诺斯迷宫忽然显得如此恢宏而伟大。

 

　　我的文字勾勒出的美妙轮廓，浅灰的剪影，层叠堆砌的蓝图，写下的不是别人，是我啊。我的自我表达、我的遐想、我的定义和愿望。

 

　　我的自拍。